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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6-30完)【作者:楚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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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6-30完)【作者:楚无过】

作者:楚无过
字数:220000


    第十六章

  剧团拢共四十多号人,日常演出阵容大致三十出头,刨去琴师,主要演员也
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个齐——待会儿,就是《花为媒新编》的首演。剧
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亲之手,用她的话来说即「没事儿瞎捣鼓出来的」。这
年头也就几个屈指可数的省级评剧院偶有新作问世,频率是两三年一部——「咱
也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动动手喽」。

  关于此事,去年寒假里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过。话题因何而起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的嗓音如同碗里的袅袅热气,倦懒得没有一丝重量。据她说,当下评剧
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二:第一,剧本与时代脱节,更不要说反映平民百姓的生
活了,吸引不了年轻观众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员平均年龄四
十岁靠上,极端情况下老头还要扮小生。没错,当时她就把郑向东拎了出来。我
觉得有点滑稽,差点没憋住笑,母亲就瞪了我一眼。于是我作愁眉苦脸状,问那
咋办。

  「咋办咋办,碗里汤圆别剩下就成。」母亲笑笑,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

  发愣间,腰上给人搡了一把,一个清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哟,林林来了
呀,还以为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戏迷呢。」虽然没往剧团跑过几次,但几个熟脸我
还识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平海戏曲界硕果仅存的时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窝在
这儿了。来人姓李,名字里带个「霞」,大概长我五六岁。她倒算不上精英,却
是货真价实的年轻演员,听说去年刚给平海卢氏当儿媳。至于是母亲牵线搭桥,
还是业务往来的意外收获(剧团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卢氏手工坊订做),就不得
而知了。我赶紧让道——手里还攥着母亲的毛巾——与此同时笑了笑。「放假了?」
霞姐小巧玲珑,杏眼桃腮,此刻着一件粉红短褂,今天的张五可多半非她莫属。
我确实放假了,便点了点头。「那敢情好,」她把小脸转向人群深处,唱道:
「同志们,开饭啦!」就这一刹那,俩提着庞然大物的小哥尾音似地鱼贯而入,
简直吓我一大蹦。

  人声嘈杂中,母亲向门口走来。我瞥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不到。

  「哎,」李秀霞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气了:「林林也尝尝
咱们的工作餐?看你妈平常都吃啥好的。」

  我冲她摇了摇头,继而冲母亲摇了摇头。我说:「没这口福啊,一会儿还有
事儿。」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于是霞姐切了一声,说一准有大餐等着。

  母亲自然没听见,所以两秒后她几乎把李秀霞的邀请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再
次摇了摇头,说要去小礼庄。母亲撇撇嘴,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面向李秀霞:
「咋样?咱这儿子也不傻,啊?」

  为表赞同,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何止不傻,还油嘴滑舌呢,刚还
说自个儿没口福。」

  毫无办法,在母亲目光扫来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来时,正好碰见郑向东。母亲让他快吃饭,他摆摆手,嘴里嘟囔
些啥我也没听懂。张岭话更接近于晋语,和平海本地话差距不小,语速一快我就
懵逼。于是我问:「咋?」

  「咋啥咋?」

  「小郑说他咋?」

  「呸,胆子不小!」母亲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小郑是你叫的?没一点礼
貌!」简直跟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话音未落,小郑就嗖地打身后窜了出来。他抱了捆大绳,笑着说:「没事儿,
没事儿,亲切。」这次他用的是平海话。

  理所当然,我背上又挨了两巴掌,毛孔里憋着的汗水也总算汹涌而出。

  这会儿舞台上已铺好地毯,摆好桌椅板凳,连瓜果点心都一样没落,看布置
该是李家大堂没跑。小郑和一位琴师变戏法似地从幕布后推出一堵大红背景墙,
简陋得有点夸张,以至于其材质是布是纸我也无意深究了。而据母亲说,在当下
戏曲表演中,这已是中上等道具。「没有办法啊。」她轻叹口气。是的,没有办
法。像现在的红星剧场,虽被凤舞剧团承包下来,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剧团、
其他戏种,包括相声甚至话剧、歌友会在内的「补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
总得慢慢来。」奶奶这样说。尽管在她老人家看来,除评剧和部分相声以外的所
有艺术娱乐形式都应当予以取缔。临出门,郑向东竟叫住了我。他说:「咋,这
就走?不看戏了?」

  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的语气异常愤慨。于是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
我对母亲说:「刚我小舅妈来电话,有重大事项协商。」

  「哎呦,啥重大事项?」

  「说是咨询点法律问题,谁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别给人瞎扯。」母亲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弥漫至炽
热的空气中。

  「不会是要跟我小舅离婚吧?」我笑了笑。

  为何来这么一句得问老天爷。

  「说啥呢你,」母亲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胡说八道,瞎说个啥劲?」她
是真生气了,两眼直冒火,鱼尾纹都跳了出来。理所当然,我立马变得灰头土脸,
连夹脚拖的蹭地声也隐了去。即便新生儿般的文化综合大楼近在眼前,即便几乎
能嗅到官僚资本的铁腥味,即便我伸了伸手,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抠出一个字来。

  「这两天就往里边儿搬。」好半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挤了挤我。

  出于可笑的自尊,我并不打算立即做出回应。不想母亲竟把脸凑了过来,那
么近,发丝呵得我心里直发痒。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她就笑了起来,轻巧得
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业街路口,母亲才捣捣我,犹带笑意:「哎,咋
过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锁在法国梧桐上的破单车。

  「驾照也不考,电瓶车不专门给你充电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长越顽皮。瞧你这裤衩,啊,拖鞋,真是不消
说你。」等我跨上单车,母亲又说:「今儿个可别喝酒,不然就别回家了。」我
笑笑说好。她却双臂抱胸,长叹口气:「你是长大了,妈看也看不住你喽。」

  昨晚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到家时十点出头,刚进门,她就站了起来:
「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

  于是我看看手机,告诉了她。

  「咋,喝酒了?还不承认!」不等我换好鞋,母亲已来到玄关口。

  「啤酒。」

  「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欲打我。

  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怕啥。」

  奶奶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人家
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
《文化來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亲?奶奶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
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
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
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奶奶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
那谁嘛?」

  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致女人,很瘦,很白—
—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溢出的
那抹铅灰色。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弟失足
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人。可
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补
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为
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奶奶也没了言语。

  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

  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
是打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
播,陈建生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

  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幅男女性端坐镜头前只有嘴唇上下翻
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碗茶出来。

  「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联还是
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

  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
知道,应该是吧。」

  「看来市里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
了。」父亲翘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

  母亲不满地砸下嘴,双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
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奶奶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

  「狗屁,牛秀琴算个屁啊,」父亲猛抽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
是个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
奶奶。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
分外古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蠕动都让人备受煎熬。

  关于牛秀琴,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
是奶奶探过身来,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唇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
啥理疗仪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
不懂,我只知道是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

  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老重德是谁?」

  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
「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
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枪手。听你爷爷说,
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枪没油他就撒泡尿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
妈个屄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逑成了典型!」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

  母亲拍拍我,说她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
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

  「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

  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
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虞美人开得越发娇艳。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
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
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
话么。我打冰箱里操了瓶碳酸饮料。

  「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

  干完手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
我问小舅妈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喷出
了一道效果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
询离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
司法实践上,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
好准备迎接一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
就在你手里头喽。」

  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
真正目的。父亲的肉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
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

  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
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说的对,
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感中销魂蚀骨,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
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
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

  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
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
近,何况是自己闺女呢。「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
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操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
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
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
本暴露着女性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
悯而色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
解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
曾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淫,这其中就包括我。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没
来由就跳出零零年夏夜父亲的哭泣,还有母亲的叹息。所以一看见它,我就尴尬
的笑了。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
「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
在眼前的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
布置个任务,咋样?」「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啊。」我说。

  「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

  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
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

  「你还真去啊!」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
都流了出来。于是他擦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
银杏叶,你奶奶都唠叨两天了。」

  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
的银杏树。拇指粗,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
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性淹没在墙根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
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尿。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
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裤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
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
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
张凤棠的尿——或许是某种pH值为7.5 的碱性混合物——却不见了。它消失在松
软的土壤间,就像我亲姨从未蹲过那儿一样。这自然也符合物理规律,所以我并
不惊讶。围着那泡暂且称之为「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转了好几圈。当然,
不是脚,是目光。除了一厥陈年老屎之外,别无所获。更远的地方,杂草汹涌,
绿得夸张。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旷神怡。

  我点颗烟,站在小树林斑驳的阳光下,任大自然的凉风摸了个爽。后来,我
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只黑色丝袜。我估计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着一截树杈,高
高在上,舞动得令人心颤。我猛吸口烟。二十一世纪的天还是这么蓝。

       ********************

  老赵家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粉红紧身短裙,
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时,释放出了另一部分。简单说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马
裤时显得更圆了。她没穿丝袜,所以腿就露了出来。不长,但很白。也不是特别
白,但总归——根据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肤色,你想象不到它们会这么白。你被震
惊一下,就意外地发现了白。就是这样,有点不可思议。另基于人体力学,在行
进中,臀大肌会随着大腿肌肉的摆动而摆动。于是略显松弛的大腿在牵动着结实
的小腿向前迈进时,浑圆的肥臀就颠动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两眼。我觉得在高
跟鞋催命般的击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当然,一起颠动的还有腰。可能裙
子太紧,在绷出文胸背带时,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软肉。她有点胖——我是说
比过去更丰满了。至于丰满了多少,我可说不准。总之走到电梯口时,一个念头
突然打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金钱如何使女人发胖。我想,对于这个话题,奶奶肯
定会兴致勃勃。

  御家花园对面有片杨树林。后来栽了些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什么树,搞得花里
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点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蓝即黄,一夜之间扎
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甭管城市、农村还是城乡结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
此,也没能遏制住人们在这儿拉野屎的雅兴。我骑着破车晃了两圈,奶奶没见着,
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黄白之物惊得魂飞魄散,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心思去猜哪个是跳
绳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这儿,想必口味也过于超凡脱俗。于是我抹了把汗,
顺带着瞟了眼明晃晃的天,这让我意识到四点钟的太阳与两点钟的并无太大区别。

  打假山池调头出来时,有人叫住了我。她说:「林林回来了啊。」

  我说:「回来了。」

  她说:「放几天假?」

  我说:「马上走。」

  「马上走?」蒋婶停止晃动她的粗腿,她甚至妄图瞅准时机打健身器材上蹦
下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所以一阵踌躇后粗腿又开始晃动:「啥
叫马上走?哟,你这就走呀?蒙谁呢。」与粗腿一起晃动的还有四条细腿,他们
在嬉笑着互相捶打的同时也没忘了有样学样:「蒙谁呢,嘿嘿,蒙谁呢。」对小
孩我喜欢不来,只能假装没看见。蒋婶却咂咂嘴,把手盖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
强迫后者朝我扭过脸来——就像掀锅盖一样轻松自然:「这你林林哥,不认识了?
大学生呢,你可得向他学习。」

  小孩并不打算向我学习,他甚至不愿意瞧见我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
便泥鳅般打他妈两腿间钻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妈挺起小腹啊了一声。
于是我就笑了。他妈也笑,脸都涨得通红,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时,另一手挣扎着
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她说:「钻你妈屄啊钻。」

  奶奶果然在家。当我拎着银杏叶窜进门时,她老赫然坐在客厅里。真的是
「坐」。进门正中摆个蒲团,奶奶两腿大开,中间还夹着个竹箩筐。此古董并非
来自老院,而是搬家后她专门请人新编的。形象欠佳,然无比实用,以至于母亲
虽对它占用空间不甚满意,却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来。诚如老赵家媳妇
所言,奶奶确实捋了「点儿」槐花。此刻它们冒着香气,骨骨朵朵的,在箩筐里
蓬勃开来,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云。捕云者奶奶哼着小调,冲我撇过脸来:「不
能悠着点儿,瞅你不像那腊月天西北风?」我笑笑,把银杏叶丢给她,一溜儿奔
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东西这?戏演完了?」她老一股脑抛出俩问题,我不
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能抠开易拉罐,一通狂饮。

  「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脚,不知道的以
为你下河捉鱼了,也不换鞋!」

  我告诉她虽没下河捉鱼,但我去小礼庄了。

  「干啥去了?」奶奶拆开塑料袋。

  我靠上沙发背,冲银杏叶努了努嘴。

  「哎呦!」奶奶脸上绽开一朵花,却又转瞬凋零:「干啥用?」

  我险些被呛住,抚胸半晌才说:「你不胸闷嘛。」至少昨晚上她老是这么说
的。母亲回房后,奶奶面向我大声宣布:「我胸闷,不得劲儿,明儿个就不去看
戏了!」或许她希望父亲能说点什么,但后者只顾抽烟,屁都没放一个。

  所以奶奶说:「我胸闷?谁说我胸闷?和平血压高才用得着!」她一把丢开
塑料袋。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响。「还有你妈!」奶奶意犹未尽,
拽过塑料袋,再次丢开。

  「我妈咋了?」我一惊。

  「腰疼,更用得着!」

  「啥腰疼?」

  「啥腰疼?」奶奶仰起脸,拍拍两胯,同时欠了欠腰:「前阵儿不就腰疼?
你妈屁股大,嗯?睡觉得侧躺!要是正面儿躺,这儿,这儿这儿,都得悬空,腰
不疼才怪!」说这话时,她老划了个硕大的圆弧,仿佛凭空抱着个巨型水蜜桃。
于是一口啤酒涌上气眼,我的肺差点炸裂。奶奶总算笑了出来。她一面骂,一面
试图给我捶背,无奈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站不起来。关于《花为媒新编》,我说没
能欣赏到,这令奶奶大失所望。关于银杏叶,我说其实是父亲亲手所摘。她很高
兴,以至于只能强压嘴角,生怕它们翘起来。不想陪奶奶择槐花时,她老又开始
抱怨,说父亲也不在鱼塘种点小麦,不然这会儿就有碾串吃了,还折腾个屁蒸菜。

  老天在上,我真不愿亲爱的奶奶再忧伤下去,所以我说:「我妈说这两天办
公楼就能搬进去。」

  然而奶奶对鸟办公楼不感兴趣,她牙疼般咦地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哎,
见你姨相好没?」

  这令我猝不及防,只好挠挠头:「哪个?」

  奶奶颇不以为然:「就脸长长的,像头驴那个。」

  我确实没印象,但还是咧了咧嘴。

  「笑个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脸就够肥了。这位,呵呵,戳天
橛一样。」

  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继续咧嘴。

  「也不知道咋整的,凤棠就好这口,啊?」

  搞不好为什么,瞬间那只迎风招展的丝袜在脑海里飘荡而起。我喉咙里一哽,
打了个响亮的嗝。

  「哎,」奶奶摆摆手,声音却更低了——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务接
头。「之前那个乔啥的,还有姓魏的,不也是个长脸!」乔晓军我当然知道。姓
魏的据说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长,消息来源嘛,自然还是奶奶。过去几年的某些寂
寥时刻,她老如一只怀揣飞翔梦的草鸡,在绝望地抵达最高点时,总要愈加疯狂
地扑腾翅膀,各路闲言碎语便是风吹草动的迹象之一。我一向是个配合的倾听者,
虽然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奶奶老是叮嘱我嘴要严实,「传到你妈耳朵
里可了不得」。今天也一样。很快奶奶话锋一转:「要说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儿
的,那两位好歹是个官儿,哎——」这个「哎」起码持续了五六秒,像只鹞子打
云端翻了好几番。与此同时她拍拍我的手,脸凑近,声音低沉而真挚:「可不许
给你妈乱嚼舌头,奶奶也是听人家说的。就莉莉妈——咱老十一队瘸腿那个,她
娘家跟姓魏的可是同村。」

  「住对门儿!」

  「可不许乱说!」

  「说啊,宏峰去一中,乔那啥可没少出力。」

  「说啊,西水屯家还在的时候俩人就好上了!你姨开宾馆,那整条商业街都
是他在管!」

  「说啊,这姓魏的相好的可不止一两个!那年他事发可不就因为这个!」

  「说啊,钱太多,家里藏不下去,就藏在你姨的宾馆里!」

  「你以为宾馆后来为啥不开了?那还能开吗,开不下去了呀,不让开!你姨
去跑保险、卖彩票,那能有开宾馆滋润?」奶奶一番「事实」,一番点评,脸上
不易觉察地升腾起一抹奇妙的红晕。末了,她老长叹口气,做出了两点总结:第
一,要好好做人。电视里整天讲廉政,这些人偏就当耳旁风,出了事还不都得吃
不了兜着走!「要警钟长鸣」!虽不知鸣给谁听,但她老确乃货真价实的中共党
员,证据是每年春节要发五十块钱外加一条肉;第二,「凤棠命苦啊」。「西水
屯家的事儿不完,又摊上这么个姓魏的」,「连咱们都蒙在鼓里」,「哪哪都是
事儿,一女的拉扯俩小的,你说苦不苦?苦啊」。我亲姨命苦与否我说不好,但
陆永平死后村里那些烂帐可全赖到了他头上,搞得拿命换来的若干抚恤性质的表
彰最后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妈就跟着撒手人寰,俩兄弟更是受到牵连,据说抓
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里都折腾了两三次。当时奶奶还信誓旦旦地称,陆家
「给抄了家」,「可吐出来不少呢」,「西水屯人都这么说」。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时,奶奶又一口咬定:「抄归抄,你姨家肯定有钱,不然
敏敏这几年的学费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军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学杂费,每个
月还有津贴。于是奶奶直摇头,说她胯疼,让我给扶起来。这次坐到了餐桌边,
槐花择了一小盆,箩筐里尚余一多半。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爱吃蒸菜——这玩意儿你要不搁点蒜,怎么搞都像驴饲
料。当然,搁了蒜更像驴饲料。

  奶奶白我一眼:「又不是给你做的,敢偷吃让我瞅着再说!」我笑笑,问还
择不。奶奶捶捶腰就开口了。她说:「老大的学费咱暂且不谈(不要笑,原话如
此),这宏峰上一中拿的赞助费可不是一笔小数,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数没
个几万块能下来?你整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都说啊,现在一中可不比你们那
会儿喽,跟三中、五中也差不了多少,班里一多半都是拿钱上的!我看,还不如
你妈的老二中。」

  平海县最好的高中确实是二中,不然母亲也不会分到那儿。但区改设市后,
老一中跟四中合并,从城隍庙搬到了新行政区。集合优势资源,硬是搞出了个省
示范性高中。可以说哪怕一中再堕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项
背。所以很遗憾,对奶奶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你还不信?跟你说啊,冬冬
跟宏峰可是同学,一个班的!你姨家宏峰学习还不如冬冬!」我只好问冬冬谁啊。
「你秀琴老姨家那个呗,长得俊又讲礼貌,就是学习上欠股劲儿。秀琴就说啊,
在一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说,几个月不见,
奶奶的战斗力大为精进。为防止她老蹿到桌上去,我只好点头表示认同。奶奶却
有点意犹未尽。她拍拍大腿,挥挥手,继续唱道:「这敏敏也是,啊,机遇不行,
啊,当年欢天喜地,啊,今遇转业难题,啊,苦的还不是凤棠!」我无话可说,
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箩筐搁到了餐桌上。

  紧随去年十月的二十万大裁军,全军文艺团体也于年初进行了整编。除总政
直属文艺团体和各军区、军种文工团外,其他表演团体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
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几乎已忘记她的模样。上次见她还是在零零年冬天,印象中
很瘦,除了披麻带孝,跟此前那个苍白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分别。临走,她还到过
家里一趟,给我捎了两袋新疆葡萄干。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为她当兵在沈阳,
求学在北京,为什么要带新疆特产呢。我为此而失眠。姥姥办事,她「脱不开身」
——这也正常,毕竟亲奶奶死时她都没能回来。倒是听说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过
一次亲,但我在平阳,自然也没见着。

  「还择不?」我面向奶奶,义无反顾地强调。

  「择啊,这才多少,不够你爸一嘴吃哩。」

  那就择呗。我在椅子上坐下,力求多快好省。泛着口水的愉悦氛围迅速散去,
一时周遭静得过分。然后门铃就响了。毫无征兆,以至于让人忧伤——奶奶甚至
打了个哆嗦。你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听了去。而同样如你所
料,来人正是老赵家媳妇。奶奶立马绷紧脸,跟她客套了好一会儿。这之后我就
被借了去。因为身前这位不知何时膨胀起来的肉弹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样,总在
为一些事情烦恼。眼下的这件事是——如何用万能充给手机锂电池充电。这个问
题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电梯口,蒋婶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开进了楼道。我愣了下,她便
扭过脸来:「走楼梯啊。」

  那就走楼梯。

  「锻炼身体呀。」她一步一回头,腰上的软肉褶像秋田里新翻的垄:「就两
层也要坐电梯,你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能懒成啥样?!」

  我说:「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说「啊」,是因为注意力被眼前聒噪不
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细又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我是
说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弹失去平衡,我是否该明智地闪避,以免遭到误伤?

  「啊啥啊,张老师不在家?」

  「不在,有演出。」

  「就说嘛,大忙人一个!哎,张老师现在很火啊,见天上电视,都成咱们平
海名人啦。」

  我没说话——当然,没准也哼了一声,反正此刻木质扶手咚咚作响。我觉得
这种声音跟鱼贯而入的阳光分外贴切。

  「婶求你个事儿。」她停下来,转过身,像等着我上去。光线垂暮,搞得她
脖子上的项链血迹斑斑,宛若挂了条鸡肠。于是我也停了下来。

  我继续敲着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

  「哪天得请你管张老师要个签名儿,」好半会儿她才红霞满面地开了口,与
此同时哈哈大笑——如同被回声驱使,肥硕的奶子在空洞的楼道里剧烈地颤抖:
「说不定以后就值钱了呢!」这玩笑庸俗,却不好笑。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满面通红地问:「我
大刚叔呢,不在家?」

  「甭提他,死逑算了!」条件反射般,蒋婶身子一扭。这下脚步快多了。

  老赵家客厅正中摆着尊观音像。如果你拉开观音像下的柜门,会赫然发现老
赵和他的大老婆。他们会在黑白照片里冲你翻白眼。当然,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找
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刚妈,就应该由二刚来贡。无奈二刚死了,那只好没人
贡了。这种事毫无办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迁后死掉的第一个人。如果
愿意,你也可以叫她御家花园发丧第一人。当年灵棚就搭在物业左侧的甬道上,
还放了三天电影。为此大伙整个夏天都闷闷不乐,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
而是觉得晦气。以上就是蒋婶进卧室时我所想到的。

  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可惜女主人已经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她有了
些许变化。具体是哪些我说不好,但起码方便面头披到了肩上。客气了下,她就
把手机递了过来,然后是万能充。我只好请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电池抠出来。
递还手机时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过万能充时又是一下。等我把电池和万能充
的混合物递过去时——事实上我拿不准是代为插上,还是由她亲自动手——她一
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简直像把火钳,搞得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火
钳肥厚粗糙,但小巧——几乎所有五短身材的人都有这么一副小巧的手——其上
丹蔻点点,直灼人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们毫不客气地喷在
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张端正而略显呆板的脸此刻燃着一团火,令我
目瞪口呆。

  它的主人却不看我,而是任由涣散的目光擦着肩膀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张张嘴,除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着要不要说声「靠」。但还
是蒋婶先开口了。她一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抱住,说:「小幺去他二姨家了,一
时半会儿回不来。」如同膨胀起来的肉体,这些话又冲又热,弹在我的屌丝背心
上,连胸口都隐隐发麻。于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我在想这个一年到头酷爱
运动的人怎么会越来越胖。

  如你所料,蒋婶攥住我的老二,飞快地撸了几下。与此同时,她瞟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就扒开肥屁股,操了进去。她真的比以
前胖多了。这种胖不脱衣服很难体会出来。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软肉就耷拉
着,和奶子一起四下飞舞。这难免会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是的,我是说身
前的伴侣宛若一朵云。但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光滑,这又会让你想到按摩床垫。
至于叫声,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哑,如同弹簧被一次次地压扁。那么,她的父母无
疑是开床垫厂的了。或许是我的思绪过于飘逸,蒋婶不满地拱了拱屁股说:「婶
都折腾这么久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如你所料,这是第二次了。虽然我认为性
生活不宜过多,但蒋婶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没那么容易」。是的,
她是这么说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给锂电池充上了电。完了又拖着
我到浴室洗了洗脚——同奶奶一样,她说,你脚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鱼了——并
顺带着冲了冲澡。再次回到卧室时,她在前,我在后。于软肉的颠动中她回过头
来:「婶是不是太胖了?」

  我告诉她说是比以前胖了一点。我指的是零零年秋天以前。

  「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妈身材好,奶是奶,
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妈那样就好喽。」这话什么意思我搞不懂,只好
皱了皱眉。蒋婶却视若无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议后她就说出了
上述话语。老实说,她的身份,以及对性或疏离或热烈的态度,总能让我疑惑。
没准关于女人与性,我一辈子都别想整明白了。

  回到大床上,蒋婶在埋头口交一阵后又邀请我喝红酒。于是在头顶大刚叔的
注视下,我们喝起了红酒。尽管我清楚,这是一种多么要不得的「情调」啊。蒋
婶盘腿而坐,像一尊菩萨。她的奶子因硕大而下垂,奶头却如陈瑶般鲜红。迈过
游泳圈,你能看到阴户——也就是蒋婶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细长,但稀疏,
没准几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她碰巧岔开腿,你就能有幸欣赏到传说中的一线天
了。是的,与丰硕的肉体相比,她的私密部位过于夸张地娇嫩。这种反差给我带
来一种难言的忧伤,只好一口气闷光了酒。

  女主人却不紧不慢,她俯下身来,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头,扬
扬酒杯说:「前几年在饮料厂那会儿,婶可没这么胖。」她像等着我说点什么,
但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她再一次埋下了头。不多久蒋婶又抬起头——所
幸没说话——把两只酒杯放到了床头。麻利地撸上套子后,她便岔开腿,一屁股
坐了下去。一声轻哼的同时,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戏的都挺瘦哈,要不是
嗓眼儿差点儿,咱跟着张老师唱戏得了。」

  老赵家媳妇嗓眼儿是差了点,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儿好啊。这点怕是谁都无法
否认。想当年平海台记者伙同省都市频道记者一起来采访这位英雄的母亲时,所
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对着镜头唱起了评剧。大意是爷爷太寂寞,把二刚招了去,
「这老倌儿何其歹毒」!当然,一切要归咎于大刚夫妇的迁居,「这哥嫂俩用心
叵测」!遗憾的是没能播出来。除了涉及一些不甚严谨的推理,该唱段慷慨激昂,
如泣如诉,分外精彩。何仙姑本来坐在凳子上,后来就滑到了地上。她时而敲击
大腿,时而拍击地面,宛若一名技艺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弥漫而起的尘烟在
一道道胶着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处飞扬,后来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泪
光,以至于摄影师不得不暂停拍摄,请求主人公:擦把脸吧,您哪。

  蒋婶的臀是挺肥,现在更肥。腰粗,现在更粗。

  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阵就没了劲儿。她倒越战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马卷土重来。
如你所料,啪啪脆响,白肉四溅。「还是年轻好啊。」她说。「鸡巴好。」她又
说。「硬啊。」她再次说。

  蒋婶主动时就会说这样的话,以便表现出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的,除了
好好搞一搞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关键是,搞一搞总不会让你的人生更糟。现如
今蒋婶的每个毛孔里都分泌着类似的思想。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来。
被动时她则会说出另一些话,比如「别叫我婶」,再比如「搞婶的屄」。就这些,
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让我意识
到,人,我们人,一眨眼功夫就会完蛋。无可救药。

  「想啥呢?」蒋婶伏在我身上,于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

  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没说话。

  「是不是嫌弃婶了?」她几乎凑在我的脸上。那双杏眼还是那么大,像汤圆。
眼角却已爬上皱纹。

  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蒋婶一声没吭,撑着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
我好像也没其他选择。蒋婶挣扎了几下,便软了下来。她在我怀里趴了好一会儿,
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很快大滴眼泪便沾湿了胸膛,却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
在她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强有些哽咽溜了出来。很奇怪,吱咛吱咛,刹车似的。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或者安慰人的话,诸如此类吧。偏这当口,手机响
了。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裤衩兜里,依旧吓人一跳。蒋婶翻身卧到了一旁——她立
马拉毯子盖住了身体。我愣了愣,还是跳下了床。

  是陈瑶。她劈头就问:「啥时候回学校啊你?」

  回家时天已擦黑。母亲来开的门,她说:「你也不带钥匙。」我表示忘了。
我确实忘了。她又问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连腿都有点发软。

  「听你奶奶说去大刚家了?」母亲撩撩头发,面无表情:「还去哪儿了?充
个电都这么久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来,然而毫无办法。此时此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地自容?卑陬失色?羞忿难当?都不确切。母亲却转身
坐到了沙发上。她回头笑笑:「厨房里有蒸菜。」于是我就去厨房吃蒸菜。刚迈
了两步,她又说:「妈等着你去看戏呢,结果也没来。」这下笑意就更浓了。

               第十七章

  字数:10355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
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

  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
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
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
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
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
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

  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
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
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
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

  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

  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

  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
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
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
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

  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
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
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
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
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
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

  「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

  「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
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
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
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

  她说:「不咋。」

  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
推脱说有事。「啥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
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
「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
到,5 月8 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

  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

  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
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
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
「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

  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

  「啥咋了?」我不假思索。

  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
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

  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
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
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
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
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
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
头晕目眩。

  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
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
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
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02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
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
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
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
象,我兴奋得过了头。期间拔了通韩东号码,非常抱歉,被告知此人在沈阳实习。
真他妈日了狗。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
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
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
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
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
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

  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
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

  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
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
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
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
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
凑过去与她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
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
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
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
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
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
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
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
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惟一令人安慰的是,那天陈瑶出现在我面前的
样子较之上次可以说是天上人间。如果你非得找个形容词,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这样。

  每个礼拜五,理所当然我都会蹿到法学院西区的运动场打球。之后每次打到
快结束时,陈瑶就会如约出现在篮球场门口,手上拿个「美年达」,简直让我大
吃一惊。如你所见,我的汗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让某人颇为惊叹。因为对
于她们这种老是逃体育课的学生来说,这样高强度的流汗方式,是她从没见过的。
我以为她会说点啥,然而并没有。我只好问咋了。她说,不咋,「就觉得你打球
时,脸上杀气腾腾的」。于是后来在每次的床上运动结束时,陈瑶都会扭捏着身
子,同样用杀气腾腾来总结我俩的性生活。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
「吃了蒜了,不好闻。」

  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
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

  「咋?」

  「不方便。」

  「啊?」

  「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
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
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
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
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
—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
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
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
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 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
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
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

  「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

  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

  「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

  「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

  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
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
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
刚才的话题上。

  「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

  「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

  「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
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
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
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
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
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
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

  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
戒,一度打出个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
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

  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
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
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
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
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
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
情而勇敢的人。

  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
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
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
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
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

  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
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
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
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
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
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
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
——权当搞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
米开外的地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
以给他们踢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
步。然而冯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
他挥挥手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
他的声音像极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
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
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
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

  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
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
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

  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
我就好。」

  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
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
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
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
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
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
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

  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
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
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
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
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
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

  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
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
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

  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

  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
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
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

  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
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
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
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干啥呢,这么吵。」

  「看比赛,咋了?」

  「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
层吧?」

  「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

  「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
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

  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
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
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
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 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
然为马刺捏把汗,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
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
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

  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
你个措手不及啊。」

  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
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
瞄了一眼玻璃。

  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
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

  「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
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

  「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

  「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
几十遍。」

  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

  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

  「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
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

  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
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
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
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
「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

  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

  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
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
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
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
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
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

  上周六补的是5 月4 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
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
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
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
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
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
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
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
凑,以期能蒙混过关。

  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
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
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
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
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
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
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
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
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
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
力。

  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
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
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
持更新啊。

  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
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
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
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
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
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
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
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
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
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
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
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
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

  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

  「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

  「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

  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
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
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
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
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
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
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
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

  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
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
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

  我说:「啊?」

  「那个案子。」

  「哦,说过。」沉默片刻。

  「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

  我只好掇了两筷子。

  「藏得挺深啊你?」

  「啊?」

  「啥时候知道的?」

  「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
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
息啊。

  「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
「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
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
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
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
「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
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
「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
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
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
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
大意轻敌了。

  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
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

  我说:「哪有?」

  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
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

  「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

  「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

  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
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
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
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
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
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
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
个了。

  「邀请多还不好?」

  「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
的初衷还差得远啊。」

  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

  「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
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啊。

  「令堂走了?」

  「还没。」

  「噢。」

  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
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

  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
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
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
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
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
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
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
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
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
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
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
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
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
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
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
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
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
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
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
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
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
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
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
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
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
晚上。

  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
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
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
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 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
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 月1 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
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买烤白薯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
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

  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
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
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
眼。我只好把脸扭到另一侧。余光中,明眸依旧秋风般杀将过来,灵巧的双手在
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
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第十八章

  字数:10900

  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
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
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
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
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
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
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
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
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
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
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
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
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
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
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
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
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
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
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
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
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
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
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
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
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
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
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
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
「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
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

  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
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
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
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
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
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
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
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
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
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
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
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
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
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
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 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
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
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
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
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
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
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 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
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
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 ,我也无
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
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
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

  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
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
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
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
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
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
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
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
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
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
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
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
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
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
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挺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熟悉
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
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
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
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
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浪,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
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
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
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
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
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
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
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
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
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
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
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
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
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
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
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
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
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

  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
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
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
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
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
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
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

  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
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
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
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
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
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
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
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

  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
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
出了房间。

  早饭后,陈瑶接了个电话。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让我把陈瑶送到了师大
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
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
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
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 开头的
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

  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
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
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
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
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
袋也无济于事啊。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
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
到了操场上。

  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
千张老牛皮。他说:「喂?」

  我说:「喂。」

  他说:「那个,你哪位?」

  我说:「你哪位?」

  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
「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
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
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
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
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
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

  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
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
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
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

  「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
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
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

  「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

  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
怎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
母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

  我说:「吃饭,没听见。」

  「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
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
得咋样?」

       ********************

  上了毕加索,母亲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母亲切了一声:「不认识她冲你笑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翻翻眼皮。路
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
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
下。我撤回目光:「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
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

  刚从范家老宅出来,我俩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
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
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
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与母亲一样,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
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
于是热风撩起前者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
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
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母亲开口
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

  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
「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
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
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
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

  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
黑T 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
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
有。

  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
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
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
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
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
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
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
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
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 推广
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
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
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
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
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
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
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
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
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
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
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
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如此刻,母亲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当然。」但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如你所料,聚光灯直刺而来,好半会儿母亲才扭过脸去:「德性,老这样小
心陈瑶跟人跑了!」我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瞬间汗就直落而下。「你说你
俩下午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强装笑脸了。

  我故作深沉地叹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 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
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 ,
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

  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 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
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
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
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
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
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
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
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

  「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
后问:「你问这个干啥?」

  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
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
「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
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
啊。」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
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

  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
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
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
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
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
名儿。

  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
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
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

  她说:「啧,平阳大厦。」

  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

  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
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
个「大」。令人无语。

  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
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
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
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
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之经典再创新》—
—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恁「大」了
些。

  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
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
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

  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
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
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
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

  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

  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
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
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

  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
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
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
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
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

  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
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
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
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
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
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
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
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
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
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

  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
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

  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
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
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
—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
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
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
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
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
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
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
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
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
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
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
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
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
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

  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

  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
站了起来。

  「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
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
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
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
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
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
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

  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
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
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
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
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
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
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
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
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
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

  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
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
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
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

  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
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
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
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
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

  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
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
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
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
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
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

  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
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
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
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
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

  我说:「没电了呗。」

  母亲皱皱眉,就把V60 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
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

  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
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
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

  131 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
刚刚——5 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
近1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
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
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

  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
坐到地上。

  「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
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
鲍鱼,珠圆玉润。

  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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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会儿没人接。挂了再拨过去,还是
没人接。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阳光折在水
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
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
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
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
这谁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得有
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公
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

  「我妈的包咋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
一跳。

  陈瑶显然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
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

  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
礼物准备好再说吧!」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遗憾的是,直
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
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
论文终究是搞定。

  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和观众,有生
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破终点。还有
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是老天爷连胡
萝卜都懒得搞了。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铁饼和三级跳,
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瑶还叮嘱我「千
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

  怎么会睡过头呢?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至于为什么匆匆,我
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
裹越紧。于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

  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 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
回个电话,然而并没有。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
油乎乎的拨号键。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
厅道具间了。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

  整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但确切什么地
方我还真想不起来。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
上坐了下来。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
年轻人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
有一个,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
了吗?最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他
这普通话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
的烟草味都掩不住。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
声中,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
大失所望地垂下去。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

  多亏他老吉言,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
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
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积极!」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
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他还在为上午的
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他
说。「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他又说。「你啊,没来,太可惜!」
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
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

  与多功能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
而,空空荡荡,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
许周遭太过空旷,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

  「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
「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哪儿我可说不好。」

  「啥领导?」我吸了吸鼻子。

  「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
演也多亏了人家。」

  除了嗯一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
映间诞下一坨坨斑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

  「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沉默片
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我
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不容我反应,那张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
「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

  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再回来时,我说:「一顿
饭吃到现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郑向东很快接过了话茬:「也是,没准儿上哪儿逛去了?个个都跟刘姥姥进
了大观园一样,不就是个省会嘛,理解不了。」

  我只能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啊,」小郑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这跟领导吃饭嘞,还真没准儿,
以后你要当了领导,别为难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成。」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
来。

  此玩笑并不好笑,事实上我尴尬得脸都涨得通红。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以
为是母亲,结果陈瑶火冒三丈地说:「这都要颁奖了,你人呢?」

  就一个电话的功夫,杀进来五六个人,看到我,他们说:「哟!」我只好冲
每个人都笑了笑。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剧团人马陆续赶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调
侃后,大家便忙活起来。毕竟能力有限,帮着把道具箱搬到前台,我也就无事可
做。期间李秀霞给我塞了俩猕猴桃,我小心翼翼地问起母亲,她甩甩胳膊唱道:
「天涯茫茫寻娘亲,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满堂大笑中,我握紧猕猴桃,就像
紧握着她的两个奶子。

  郑向东布置起舞台来就是纯粹的张岭话了,土,俗,不容置疑。他腰间的叮
当声总让人想起年少时光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歌剧厅的弧形舞台像艘搁浅的巨
轮,对面的观众席在一团团渐次浓重的黑暗中竖起密密麻麻的墓碑。凝视许久,
我终究还是一跃而下,仿佛真有块浅滩等着我淌行而过。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座位间辗转腾挪,单调的贝斯弹拨经过巨型穹顶的放
大犹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次痉挛。老实说,吓人一跳。台上的诸位也都扭过脸来,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问我咋了。我说有啥事儿,电话都不接。

  「刚看到,」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时候响的也不知道。」

  我没吭声,因为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林林?」耳畔隐隐传来汽车鸣笛声。

  「听着呢。」

  「晚上演出来不来?明儿个一早咱们可就走人了。」母亲轻笑了两声,我的
无名怒火似乎怎么也燎不到她。

  「在哪儿呢这会儿?」

  「咋了?」停顿片刻:「路上呢呗。」

  「我在大剧院一个多小时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或许太过用力,连呼
吸都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观众席上迎接母亲的到来。她要见到我,必须进大门、上楼
梯、过走廊;必须步入化妆间、四下询问、穿过弯弯绕绕的通道;必须睁大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仔细搜寻;没准儿,她还必须大喊一声:「林林!」然而没几分钟,
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台。刚适应化妆间刺目的灯光,走廊里便传来了高
跟鞋的叩地声。些许熟悉,些许陌生,还有点杂乱。背对着门,我努力使自己瘫
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梳妆镜前正兀自变老的张凤棠——她饰演阮妈的
唯一优点就是免去了点痣的麻烦。

  很快母亲就走了进来,并没有说话。倒是牛秀琴发出了招牌式的笑声,音域
宽广而光滑:「忙着啦大伙儿,都吃了吧?可千万别空着肚子,啊?」理所当然,
调侃难免,但反应并不热烈。兴许大家真的很忙。

  化了一半妆的张凤棠撇过脸来:「吃啥啊吃,等着牛主任请客呢。」

  「好说好说,」一个玫红色肉屁股扭上前来,扇出一缕甜腻的香风:「今晚
夜宵我包了,啊?哪能让兄弟姐妹们饿着!」

  就在张凤棠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母亲说:「傻啊你,
来这么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袖针织衫。不知是衣服太紧,还是角度问题,
高耸的乳房几乎覆盖了我整个视野。

  挪开眼睛,我才吐出了几个字:「去哪儿了一下午?」

  「去哪儿了?」牛秀琴拉把椅子紧挨我坐了下来:「还不是见领导?」

  「一顿饭吃到现在,啥大餐啊?」我把玩着手里的猕猴桃,头也没抬。

  「去了趟文化馆——」老姨搭上我的肩膀,调子拖得老长,然后冲母亲仰了
仰脸,「哎,你还别说,搞得真不错嘿。」这么说着,她翘起二郎腿,小心翼翼
地弹了弹贴在我身侧的名贵手袋:「文化局老崔找了几个搞戏曲市场研究的,开
了个调研会,这一趟啊,你妈可没白跑。」

  母亲没搭腔,而是在我肩膀上轻捶两下,说:「妈到前台瞅瞅去。」

  我不置可否,余光却始终丈量着那抹熟悉的温热。她细腰下是一条黑色阔腿
裤,婆娑似风。

  没走几步,母亲又转过身来:「哎——陈瑶没来?我说咋少个人。」

  「她有事儿,」我总算抬起了脑袋:「来不了。」

  「噢。」母亲点点头,捋了捋头发,朱唇轻启间却迅速绽开一道明亮的弧度。

  那晚我在后台坐了许久,周围人忙忙碌碌,牛秀琴喋喋不休。从校园到官场,
从评剧到市歌舞团再到民营剧团,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从她玫红色的嘴唇中奔
腾而出,再消融于浓郁得近乎糜烂的香水味中。我晃晃脑袋,挥挥胳膊,只觉得
周遭的空气都黏稠得划不开。还有那个橘黄色的什么锁头包,总让我想起剧烈燃
烧的炽焰。

  母亲一直没消停,打前台回来就开始帮人化妆。她远远问我吃饭没,我说吃
了。母亲皱皱眉,似乎说了句什么,却淹没在鬼哭狼嚎的吊嗓声中。至于那俩猕
猴桃,我解决了一个,另一个被牛秀琴要了去。她吸吮果肉时,一大滴汁液落在
烟灰色的丝袜上,瞬间便蔓延为一汪湿润的湖泊。后来舞台上锣镲交击、鼓瑟齐
鸣,一串杠铃般的笑声后,我亲姨唱道:「天上无云不成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

  我以为论文交上去就没事了,毕竟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俩月,毕竟我已尽己所
能地把关于本专业的所有热情都注入了那十来页稿纸上。不想当天下午老贺就托
人把我喊了去。在她窗明几净、汗牛充栋的办公室,老贺指出了论文的种种不足。
散漫、拖沓、矛盾——要不是搁在桌子上的几页纸,我真当她说我呢。尔后,亲
爱的老贺请我坐了下来,亲爱的老贺请我喝水,亲爱的老贺面带微笑地指出:
「闪光点还是有的。」她摘下眼镜,眨巴着疲惫的双眼,赞美我在分离原则和抽
象原则上作出的详细论述。「特别是,」她说,「能结合物权法草案,对无因性
理论在我国司法实践上的可行性进行合理论述,这个,很难得。」

  深陷在老贺的皮沙发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是的,我只身一人,
撑一叶孤舟,前面则是汪洋大海。

  果不其然,再戴上眼镜时,老贺话锋一转,平阳普通话便爆发出了恰如其分
的威力。她诚邀我加入她的某个研究生课题组,结合平阳本地实践,完成一个名
曰《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项目。

  既然是邀请,那就可以谢绝,我是这样想的,并且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出来。

  「当然看个人意愿,」老贺挺挺白衬衣裹着的大胸,兴许还笑了一下:「不
过,我倒想听听你妈的意思。」

  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说:「谢谢您,贺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我突然意
识到,是得有人关心关心老贺的性生活了,特别是继小李之后。毫无办法。

  每过一段时间,除了在一块喝酒吹牛逼,我们这个名叫「掏粪女孩」的大杂
烩乐队都会随机性地丧失生命体征。然后大波就会冲出来力挽狂澜。「还想不想
肏屄了?还想不想挣钱了?啊?还有没有最起码的人格尊严啊?」他捏着暴突的
血管,拎一个尺八长的注射器,把混着荷尔蒙、铜臭和大粪的玩意儿毫不怜悯地
射入我们体内。这次也不例外。周四周五两个晚上都耗在了排练房,周六又是四
五个小时,直到鼓手哭着说「再你妈敲下去,晚上胳膊该抡不起来了」,大波遂
才作罢。这个魔鬼。

  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魔鬼是「PK14」,特别是雷坛坛在酒吧后台给我
们放了两首小样之后。比起上一张《上楼就往左拐》,这几首新歌的进步无法用
言语来形容。毫无疑问,他们步入了大波所说的那种轨道。据雷坛坛说,新砖的
后期混音已在瑞典完成,九月份就能发,之后还会有个全国巡演。除了一声「操」,
大波再没说一句话。当晚我们演了三首,谈不上好坏。因为跟真正的主角相比,
我们这个暖场乐队实在有些滑稽。Livehouse 里忽明忽暗、水泄不通,这大概是
开业以来人最多的一次,连一向喜欢热闹的陈瑶都抱怨太挤了。令人意外的是,
我竟在台下见到了李俊奇。

  这货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大胸女——还他妈带点婴儿肥——至于是不是女朋
友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伸出手说「你好,咱们在小树林里见过面」,我也丝毫
不会惊讶。当然,大胸女并没有伸出手,倒是李俊奇给了我两拳。他吼道:「不
错啊,哥们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星期天恰好是陈瑶生日。中午带她去吃麻辣烫,随便揣了俩糖油煎饼。此君
狼吞虎咽的样子老让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小宾馆里被逼吃煎饼的事儿。那个狂风大
作的早晨,在陈瑶的鄙视下,我怒吞了一个半煎饼。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
把眼前的六个都消灭掉也是小菜一碟。结果,我终究是吐得一塌糊涂,直到晌午
嗓子眼里那股甜蜜的油炝味都挥之不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事儿毫无办
法。晚上生日聚会在校宾馆。也没多少人,陈瑶的几个舍友,「掏粪女孩」全体
成员,加上电音论坛的俩熟人,正好凑一大桌。原本我以为陈瑶她妈会来,谢天
谢地,是我庸人自扰了。

  然而,蛋糕姗姗来迟令人无比蛋疼。从七点到七点半,我们坐在散发着学术
气质的豪华包间里,除了对喷唾沫竟然无事可做。也幸亏乏善可陈的装潢和著名
的杀妻案提供了些许精神支持,大家才不至于把如坐针毡的饥狼饿虎形态表现得
过于赤裸。用不着害臊,在学生时代发生的所有聚餐都是这么一个形象,无一例
外,也不该有例外。不过蛋糕这茬怨不了我——虽然劳陈瑶提醒我才想到订蛋糕,
当我问去哪儿订时,她却不容置疑地表示早就订好了。所以半个钟头里,我女朋
友跑出去打了好几个电话。愤怒之下,她连我「要不先吃饭」的建议都置之不理。
手机再响时,陈瑶冲我招招手说:「到校门口取一下呗。」

  送蛋糕的女孩很漂亮,就是稍显年轻了点。尽管还不至于被人当作童工。令
人尴尬的是,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交出蛋糕,非要看什么收据。于是我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跟。作为一名负责任的消费者,我难免对他们在时间把握上的延迟提出
了批评。她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进了宾馆大楼,女孩突然喊了一声
严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上前来问:「你就是严林吧?」我简直目瞪口呆。

  明亮的灯光下,这小胳膊小腿儿小身子骨撑着的小脸儿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
然而陈瑶从未告诉我她有一个妹妹,甚至从未提到过。直到切完蛋糕,身旁的这
个鬼马小精灵都会时不时地让我惊讶一下,我老觉得她类似于某种凭空蹦出来的
东西。陈瑶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直至一坨蛋糕糊到了她的脸上。

  一片混乱中,我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自然是母亲。她怪我这周咋不打
电话。我愣了愣,说正准备打呢。「得了吧,」母亲叹了口气,幽幽地:「妈也
不指望你惦记,倒是你,好歹也给家里报个平安。」

  我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

  「别光知道,我看你呀,就是记性不好。」

  除了笑笑,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吃饭了吧?」母亲终于也笑了笑。

  「正吃着呢,你哩?」

  「我啊,刚演完,正准备开吃。」

  「还没回家啊?」

  「明儿个还有一场,后儿个一早打道回府。」

  「哦,」我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半晌才崩出一句:「注意身体啊,妈。」

  这次巡演绕着周边的几个地级市转了一圈,路途之艰辛自不必说。「好啦,
算儿子还有良心,快吃饭去吧,别耽搁了。」就在挂电话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
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来晚了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即
便隔着电话,也如此富有磁性,就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

  雨一下就是两天,暴戾而绵长,整个世界一片汪洋。恍惚间,那奔腾不止的
黄色溪流令人不知身处何地。宿舍阳台上的积水一度漫过脚踝,于是鬼哭狼嚎中
呆逼们兴奋地抡起了脸盆。到了周二下午,索性停水停电,值得庆幸的是,也顺
带着停了课。有人在东操场游泳,有人在二号餐厅门口摸鱼,而我们——急不可
耐地打起了双升。这初夏馈赠的礼物青涩、仓促,又不可否认的酸甜。

  临近傍晚,母亲来电话说已平安到家,又问平阳雨大不。我说大,成海了都。
她叮嘱我可别瞎跑,老实吃饭。我说知道,我笑了笑。我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
窗外却一阵电闪雷鸣。伴着密集的呼啸,铅灰色的天空顷刻间便再次坠满了手指
粗的丝线。真是久违的大雨,近几年都难得一见,当它们瓢泼般扑到楼道玻璃上
时,我突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肉跳。

  这场雨的最大后果是我等错过了西部决赛的最后两场,以至于在印象里,几
乎不动声色,湖人F4就干沉了森林狼三头怪。不少人曾殷切期望加内特能搞两下,
但至周三上午雨过天晴之时大家又一致表示:总冠军已然被科比收入囊中,铁板
钉钉。理由嘛,强奸案都弄不掉丫挺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话我就不大同
意,你们这样讲置昌西于何地?就是这个湿润、明媚又泥腥拂面的上午,活塞以
69比65终结掉了步行者。这几乎是系列赛的最低分,其观赏性之低可见一斑。两
个防守型球队上演了一场联防与人防大战,无奈肮脏如雷吉米勒者面对双塔华莱
士也无计可施。这种事毫无办法。

  下午法医课,一多半时间都在谈马加爵,据说云南高院的死刑复核已经下来
了。多媒体萤幕上频频闪现着铁锤、血迹和尸首,搞得人烦躁莫名。还有那冗长
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一字一顿地打讲台上蹦下来,凭空就带着股金属的战栗。窗
外有风,梧桐下的残枝败叶伴着碎削的阳光舞得煞是欢快。我只好多瞧了两眼。
恍惚中,隐约想起老贺说过,肖扬立志在任内收回死刑复核权。「这是一场艰苦
卓绝的斗争。」说完她就笑了。

  没出教学楼,呆逼们就嚷嚷着打球。于是就去打球。可能是憋了三天,操场
上放风的人还真不少。费了好大功夫,我们才勉强挤了个半场。依旧是三班倒,
几个大帽后,随着汗水淋漓,我感到整个人都在徐徐上升。总算有什么东西对头
了。后来上厕所,路过假山时,我便看到了李俊奇。

  倒不是我眼尖,而是篮球场上的一身国米实在太过扎眼。难能可贵的是,这
货总算换上了一双篮球鞋。既便如此,走起位来他仍然是个足球明星,那身体的
不协调感总让人想起运动障碍症——我这身残志坚的老乡啊。而当他耸耸肩笑起
来时,就纯粹是个相声演员了。毫无疑问,人群和汗水也无法遏制他奔放的情绪
表达。艺术学院十五号也在,打起球来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当然,这次他没穿
系队队服,而是一套耐克,应该出自科比暑期训练营。据我估计,多半是些挂羊
头卖狗肉的国篮野鸡班。

  如厕归来,场上已无相声演员,倒是凭空蹦出来个肥墩墩的李阙如。他老唇
红齿白,动作缓慢而僵硬,好好拾掇一番的话,没准儿能当尊佛陀供起来。就我
驻足的几秒钟,腰眼给人捅了一下,他说:「操,咋不玩儿呢?」如你所料,是
李俊奇。

  但我并没有料到,乃至一时之间有些惊讶。我说:「操,吓我一跳。」

  「你这运动健将也这么神经衰弱啊。」李俊奇笑着抿了口水,又补了一个
「操」。他原本应该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那里码着一箱脉动。于是他弯腰摸了
一瓶给我,手腕上的珠串在阳光下颇为刺目。老实说,在我的审美里,男的不应
该戴什么饰品,花里胡哨的感觉有点蛋疼。当然,脉动我接了过去。倒不是多想
占人便宜,而是在球场上这种事儿很难拒绝。

  十五号还在挥洒汗水,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就这一溜烟儿的功夫,这厮连
放了俩三分。很遗憾,都没进。每次他都要挠挠头,歪着脖子说一声「操」。

  我抿了口水,面向李俊奇——肯定皱着眉,嘴角还堆着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笑:
「你也不踢球,整天往篮球场上跑得勤。」

  「我全能啊,看不出来?」这个顶多一米七的老乡抬起他穿着二代乔丹的脚,
做了个射门的动作,完了哈哈大笑起来。很抱歉,他声音太像冯巩,以至于让我
无法控制地想到了驴。没其他意思,在我朴素的童年印象里,冯巩和驴基本可以
划上等号。所以别无选择,我也笑了起来,同样哈哈哈的。十五号轻松地来了个
贴身强打,很漂亮,但有些大材小用。面对这样的矮胖子,我多半会选择勾手上
篮。进球后他貌似瞅了我一眼,当然,也没准儿是另有目标。比如假山下的水坑。
整个操场上的水都涌到了那儿,像是生生冒出个湖泊,微风中还他妈水波粼粼的。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俊奇让来一支烟,被我谢绝了。老天在上,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不抽烟的
人为何总是随时随地揣着这么一盒软中华。他说:「装啥装?」

  「不是装,」我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嗓子正发炎。」

  「操,你个吉他手,又不是主唱,没事儿嗓子发啥炎啊?」李俊奇收起烟,
又是哈哈大笑,大喉结都一上一下的。等笑够了,他说:「你们乐队真不错,实
话实说,不比那天的什么PK14差。」

  这话就有些过誉了,让人承受不起。我真想质问他「不差」在哪儿。当然,
只是想想。环顾整个球场后,我告诉他俩乐队根本没有可比性,也不该放在一块
比。李俊奇显然无法认同。他挥挥手,似要说点什么,兴许是一篇二十一世纪中
国土摇神评呢。但我毅然决然地打断了面前的乐评人,冲场上的十五号扬了扬下
巴——他又放了个三分,竟然进了——几乎神使鬼差地,我问:「这大前也是咱
平海的?」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李俊奇「咕咚」地来了一大口水:「人平海话说
得可溜着呢,起码比我强。」

  「话忒少。」我只崩出了仨字。

  李阙如运丢了球,我一脚给挡了回去。他抹抹汗,说:「靠。」就这一会儿
功夫,这逼已湿透前襟,俩肥奶甚是可观。十五号叉着腰站在三分线外,远远往
这边瞥了一眼。他那身蓝白相间的训练服在山寨球衣遍地的操场上分外惹眼。于
是我又加了一句:「嘴比屁眼儿都严实。」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更不要说李俊奇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后者
愣了愣,然后「靠」地给了我一拳。「陈晨(音)脾气是怪了点儿,」李俊奇笑
得呵呵呵的,眼却盯着不远处的水洼:「但人还是可以的。」「还有啊,」他压
低声音,拢了拢不短不长紧贴头皮的秀发:「这位可是个大人物。」

  「你不也一样?」

  「差远了,」李俊奇撇撇嘴,索性扭过身来:「咱是小虾米,人大伯可是这
平阳的父母官啊。」说着,他伸出食指,跟手里的水瓶比了比。

  「靠。」我说。

  我一定表现得十分惊讶。事实上我确实十分惊讶,尽管这份惊讶多么地多此
一举。我仰脸喝了一大口水。阳光浓烈而又稀薄,起码算不上炎热,周遭的水汽
却在悄悄地升腾而起。遗憾的是,肉眼无从觉察。

  杨刚抱怨我一个厕所上到了地老天荒。除了摊摊手,我也无话可说。回去的
路上,篮球场入口摆了张桌子,我以为又是哪个协会在骗钱,不想竟是什么「百
事三人篮球赛」的报名点。「现在报名就奖励一瓶佳得乐。」服务人员兴奋地告
诉我们。虽然不晓得「佳得乐」是什么玩意儿,但目测必有解渴之功效,所以呆
逼们跃跃欲试。

  「你们玩儿,」我摆摆手,摇摇头:「别扯上我。」是的,兴许是一身臭汗,
我有些心不在焉。那莫名的烦躁如眼下不死不活的夕阳般,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当晚难得没课,陈瑶又有事儿回家,大伙儿嚷着喝酒,我也就跟了去。西湖
水我的泪,连湖心小桥都淹了去。呆逼们坐在垂柳下吹牛逼,大水拍着青石板,
腥鲜扑鼻,蛙鸣阵阵。老天在上,我真想脱了裤衩跳湖里游一圈儿。「里面可有
条鳄鱼,」有人提醒我:「小心鸡巴给你咬掉。」一片哄笑中,大家马上开始论
证有多少可敬的院领导在鳄鱼面前丢掉了鸡巴和奶子。后来就谈到了小李,杨刚
说李老师要转校了。没人信,毕竟房地产法和法律文书课上得好好的。「新课程
表已经出来了,傻逼们,」呆逼站起来宣布:「这就是肏老贺付出的代价!」老
实说,他声音过于洪亮了。侧目纷纷中,我老觉得参与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酒足饭饱后,自然是打夜市。联机搞了几局《冰封王座》,酒劲便褪去,深
夜便降临,寂寞便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真切起来。于是呆逼们撸起袖子,开始干正
事儿。这样一个年纪,于大庭广众之下撸管也丝毫不用羞涩。相反,我们还可以
交流经验,共同提高。一派祥和之中,神使鬼差地,我竟百度了下陈建业。

  原本要搜什么也忘了,总之各种职业年龄的陈建业涌现而出时,我确实吓了
一跳。当然,不可避免地,鄙人还是依次浏览了妇科医生陈建业、疝气专家陈建
业和养猪大户陈建业。有点振奋人心的意思。接下来,自然而然,我在搜索框里
加上了「平海特钢」。第一条就是平钢冠名CBA 省男篮的新闻——哦,旧闻,去
年4 月份的消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陈建业身材高大、红光满面,身披小红花在
冠名典礼上发言。「发展体育事业是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陈书记表示:「我
们不带头谁带头?」「企业不能只想着赚钱,利国利民、千秋万代才是立业之根
本所在!」「搞嘛,篮球要搞,足球也要搞,将来条件允许了,我们还要搞乒乓
球!」陈书记脸膛黝黑,比锅底灰强不到哪去,短时间内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电视
上的陈建军联系起来。

  往下翻了四五页,都是些面子新闻,无非视察、讲话、产量、指标,再不就
是入股投资、产业并购。对着那张黑脸呆视半晌,灵机一动,我删掉「平海特钢」,
键入了「宏达大酒店」。这下连新闻都没了,就天涯有几个零星帖子,翻来覆去
也不过是王伟超说的那些。倒是有个帖子提到「陈铁蛋」的一个姚姓情妇,说以
前是个警察,「现在抛夫弃子,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眼皮猛跳两下后,我喝了
口水。这些东西,说实话,真真假假吧。

  打厕所回来,我装上电驴,开始下片。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在此期
间,我只好浏览了一会儿「万国马桶」,蔡春猪阔别两年后发表了新文章《猴子
阿姨的怀春岁月》。

  瞄了几眼,除了感叹一句廉颇老矣,我也无话可说。至于QQ,没啥好聊的,
我拢共也就二十来个好友,头像一溜黑,当然包括母亲的。号嘛,自然是我帮着
注册的,事实上我真怀疑她有没有用过。本想上摇滚年水几贴,谁知登不上,我
只能退求其次,从网吧影库里找了部电影看。

  《无间道3 》,其实之前已欣赏过一遍,难免昏昏欲睡。陈道明磁性的嗓音
窜出来时,我猛地一个激灵,刹那间黑驴脸便打脑海里跳将而出。飞快地,我键
入「陈建生」,搜索结果和「陈建业」差不了多少。加上「平阳」后,各种官腔
新闻纷至沓来。

  第一条就是平阳市六次党代会上陈建生市委副书记关于整顿和规范房地产市
场的发言。看得出来,对房地产市场的乱象,市委副书记是深恶痛绝的。他提出
要牢固树立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统一认识、加强领导、与时俱进、扎实工作,
为平阳房地产市场打开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局面」。报道的一角趴了张陈副书记的
玉照,白短袖衬着一张黑驴脸,细目高鼻大嘴,除了瘦点儿,活脱脱是另一个陈
建业。

  在新建的政府网站上,我找到了陈建生的一份简历。真的是简历:1952年生,
1991.08-1995.02 任平海(县)市公安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1995.02 —1998.02
任平海市公安局局长、党组书记(其中1995.02 —1996.05 兼任平海市副市长、
市委常委、武警中队第一政委,1996.05-1998.02 兼任平海市市长、市委副书记),
1998.02 —2001.08 任X 西省公安厅副厅长、党委副书记(其中2000.02 —2001.08
平阳市代理市长、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2001.08 至今任平阳市市长、市委
副书记、省常委,没了。简历上的照片要清秀些,可以说比锅底灰白了一点,还
架了副眼镜,嘴角僵硬着,似笑非笑。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和陈建业一样,
网上没有任何此人的音频或视频资料,至少我没找到。

  这时耳机里叮咚一声,如你所料,有部毛片下好了。我瞄了一眼,文件名是:
《熟女大屁股_ 阿姨_ 乱伦_ 妈妈_ 紫菜乃》。其实名字很长,展开了起码有五
千字,在此不赘述。梁朝伟在跟陈道明飞射,看起来很假。我犹豫着是否继续搜
索下「陈建军」,胃里却猛然翻腾起一股热流。酸,辣,还有股羊膻味。

  上周日晚上,我在校宾馆破败的木走廊里杵了许久。后来,于各包厢的聒噪
声中,我给三千张老牛皮打了个电话。遗憾的是,没响几声就被挂断。再后来,
我步入生日会场,迎面便是一记奶油弹。正是鬼马精灵的陈若男。我做的第一件
事儿是猛灌了半瓶水。

  正如此刻。然而不等咽下去,杨刚就捣了捣我。他兴奋地叫道:「快看,快
看!」

  我撇过脸的霎那,一瓶矿泉水从一个白种老女人的屄里飞射而出。面对火红
的肉洞,杨刚捂住鸡巴说:「靠!」

       ********************

  周六一大早就被陈瑶喊了起来。其实也没多早,十点多吧,大太阳晕乎乎的,
让人有点望而生畏。在六号宿舍楼的小花坛前,我再次见到了陈若男。她穿着短
褂马裤,粉红粉红的,像是打哪村跑出来的小丫头。两人就站在悬铃木树荫下,
俏生生的。我欣喜地发现,陈瑶要比她妹妹白上一些。「你咋穿拖鞋?」这是陈
若男的第一句话。

  我没回答,而是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

  陈瑶撇了撇嘴,冲我直眨眼:「就是,今儿个可来了大人物,你穿着拖鞋像
啥样?」

  小姑娘瞅瞅我,又瞧瞧她姐,小鼻子皱起的同时,刷地红了脸。

  关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陈妹妹,我的惊讶就像爷爷的口涎般几天几夜都淌不
完。虽然从未问过陈瑶的家庭状况,但这样的近距离突击还是有点夸张了。生活
本应平平淡淡,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呢?理解不了。我说你有个妹妹也不吭
声,陈瑶说就是要吓你一跳呗。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灿烂。陈若男在省实
验中学读高一,一如所有的少女般天真烂漫,目前最大的烦恼是想改名字而不得。
她妈说了,高考前办身份证时再改也不迟。「你觉得我这名儿咋样?」她问。我
又他妈无话可说了。

  陈瑶也不吭声。

  「还行吧,」我说:「比我是差了点儿,比你姐强。」在陈若男的大白眼翻
起来的同时,我郑重承诺,「起名儿我可是行家,有啥意向都可以说出来,晌午
你姐管饭就成。」

  西大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大。陈瑶提议就在校园里转一圈儿,可这林荫路
怎么也没个头。而我,早已饥肠辘辘。陈若男比陈瑶矮了半头,总体来说姊妹俩
还是颇为相像的。这小精灵口音变化多端,平海话、平阳话、不知名陕西方言以
及夹杂着诸种口味的普通话,一时间我都有些脑仁疼。她问我:「平海有啥好玩
的?」

  我说:「你不知道?」

  「上次回平海都几年前了,」小姑娘吐吐舌头:「那会儿我刚上初一。」

  我又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陈瑶切了一声:「平海有啥好玩的?!」她用的是反问句。

  我想了想,平海还真没啥好玩的。水电站,两座山,刚刚开发的原始森林,
或许还有几个河神庙,完了。也没准儿全天下的景区都这德性,无非山山水水、
残垣断壁。于是我叹了口气。陈若男问我咋了。我摸摸肚子,瞥了陈瑶一眼:
「快饿死哥哥啦。」

  午饭还真是陈瑶请客,她说算你礼物送得巧!老天在上,我最不拿手的事儿
除了生孩子,大概就是给女士买礼物了。那天要不是雷坛坛善心大发,挥挥手把
那盘暂定名为《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小样赠送于我,第二天恐怕还得头疼。当然,
陈瑶喜欢就好,起码比不称心要强得多。这姐姐就够活泼了,妹妹更胜一筹,可
以说自打在饭桌旁坐下,陈若男的嘴都没消停过。天南海北一通后,她问:「听
说上海F1赛道建成了,你啥时候请我们看比赛去?」不过不同于陈瑶,小姑娘不
喜欢吃辣,这倒令我大吃一惊。「姥姥家顿顿是辣,」她说,「打小就烦。」

  陈瑶从碗里抬起头来,吐吐舌头:「你这是拿珍珠当泥丸,忒不识货,懒得
说你都。」

  我也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来了电话。她说周日要来平阳一趟,得到教育厅
补交点材料。我说啥材料啊。她说管得宽,说了你也不懂。我刚想反驳两句,她
又问:「用不用把你那条薄凉被给捎过来呀?」

  然而,等母亲过来已是下午一点多。原本我还想着能一起吃个午饭。就在校
门口,她说手头事儿多,实在是忙。我好像也无话可说。母亲又问我钱还够不够。
「够!」搞不好为什么,我斩钉截铁,甚至有些生气。

  「咋了?」她捋捋头发,笑了笑:「小孩儿一样。」兴许是天太热,眼波流
转间,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拎着薄凉被,满手都是汗。直到把母亲送上毕加索,我都没说几句话。不
是不想,而是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天很蓝,云很大,母亲细腰紧束,裙摆轻摇。
鹅黄色花瓣在藏青色背景下,在玲珑而又丰腴的曲线中直灼人眼。临走,她让我
给陈瑶问好。我说用得着吗,哪有长辈给晚辈问好的。我肯定眉头紧锁,那隆起
的眉峰坚硬如铁。母亲瞥我一眼,没说话。几乎条件反射,我立马裂开了嘴:
「要问好,也是她给你问好啊。不过说起来,人家可等了一上午,结果你这会儿
才到。」

  母亲也笑,她说:「下次吧,我得好好请姑娘啜一顿。」漆黑的镜面车窗上,
我发现自己大汗淋漓。

  毕加索刚驶出停车场,我就拦了个的。司机扭过头来,脑门锃亮。我冲侧窗
扬了扬脸,声音都有点发抖:「银灰色毕加索,871 那个。」秃子哼了一声,就
调过了头。我攥紧薄凉被,感到心脏跳得厉害。

               第二十章

  字数:12806

  除了在影视作品里,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车,像是一瞬间打四面八方淌了过
来。捷达搅和着稀粥,走走停停。好几次,毕加索消失在视野中时,我都情不自
禁地涌出一种欣慰。我甚至想拍拍面前的光头,径直下车走人。然而秃子是黑暗
中的一道光,总能适时地发现目标——天晓得他的秃瓢在哪个庙里加持过。北侧
路面停了一溜儿工程车,不远彩旗招展,楼盘刚刚封顶。「肏他妈屄。」秃子说。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可惜并没有。直到驶出学院路,他才说:「这大热儿天
的,抱着条被子。」于是我就开始流汗。

  我放下凉被,长长地喘了口气。毕加索近在咫尺,透过玻璃甚至能瞧见母亲
的影子。秃子抽抽鼻子,哟了一声。我也吸吸鼻子,把头扭过了一边。高速路口
在西南方向,而此刻,我们正沿着文汇路朝北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路口,光芒万丈中,毕加索驶离了机动车
道。一溜烟儿地,它穿过一隙青石门洞便消失不见,根本没容我作出反应。捷达
慢悠悠地靠边停车,秃子透过后视镜瞟我一眼:「不急,停车场。」搞不好为什
么,他甚至笑了笑,脑门亮得令人发指。一段漫长的等待后,母亲总算和着秃子
的拍腿声走了出来。橘色手包斜挎肩头,白色的中高跟凉鞋使她摇曳生姿,宛若
荒漠中猛然冒出的一株翠绿植物。「出来了?」秃子微侧过脸来,马上又咧开了
嘴。「可以啊。」他说。

  我没工夫搭理这傻逼。因为母亲已步上台阶,扭身进了家什么茶楼。刚想下
车,捷达又往前开了几米,透过旋转木门,站在柜台前的母亲被我尽收眼底。手
包提在手里,俏生生的胳膊白得耀眼。没一会儿,她转身向大厅楼梯走去。

  「就20吧,」秃子说,「赶紧的。」同我一样,他也满头大汗。下车的一刹
那,这逼摸摸秃瓢,声似洪钟:「小心点儿兄弟,这茶楼可不一般,出了后门就
是他妈住宿区,日他姐!」我搞不懂这秃逼什么意思。不过这地方我还真没来过,
目测应该在中央公园附近,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一如既往,巨大的银色龟头直
冲云霄,闪闪发光。

  大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虽然没几个人,但我抱着个薄凉被实在傻逼。事
实上我的目光有点发软,环顾一周后总觉得母亲会突然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

  前台打扮得像春丽,她说:「先生你好。」

  「你好,」瞄了眼价目表后,我问:「刚刚那位女士去了哪个雅座?」是的,
我是这么说的,简直跟拍电影一样。春丽表示没听懂。于是我不得不对「刚刚那
位女士」进行了一番详细描述。「就是刚才,一分钟前。」我说。「中长发,披
着,刚到肩头,人很白。」我又说。「穿了件无袖印花连身裙,藏青色,很多鹅
黄色花瓣。」我抓虱子般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对不起先生。」春丽打断我,表示客人信息不能透露。

  「那是我妈!」几乎不受控制地,我吼出这么一句。真的是吼,头上的灯饰
都在晃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是的,所有人。目光焦灼中,我拎紧薄凉被,汗
如雨下。

  看了学生证、押了身份证后,大堂经理才放行。那是另一个春丽,奶大臀圆,
一笑俩酒窝。她表示可以带我过去,当然,我谢绝了。「那就赶紧的。」她说。
于是我就赶紧的。踏上木楼梯时,我感到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而不可抑制的咚
咚声像一只巨锤,正毫无怜悯地抡向心脏。

  A301临街,贵宾雅座。装潢上倒没什么特别,一溜儿的深红色,镂空花纹,
古朴典雅,以至于假得离谱。走廊里焚着香,没什么人,甚至也没什么声音。我
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摄像头近在咫尺,然而毫无办法。有女声,
很低,轻声轻气的,难免不让人想到一朵娇羞的花。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我还
是涨红了脸。然后三千张老牛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轰隆隆的,像一股无限上升
的气流。我攥紧薄凉被,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他在谈我们学校,谈法学院,我搞
不懂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或许他可以再说点什么,但我的脸已经渗出血来。

  电光石火间,砰地一声,我就撞开了门。太过用力,乃至门又弹了回来,我
只好再次推开了它。

  「干什么的?」屏风后探出一张脸,并不黑,也不长,相反白白净净,还架
着一副黑框眼镜。而右侧还有一张脸,方正倔强,白皙丰腴,红云密布中绕着几
丝惊愕,熟悉却又陌生。正是此时,走廊里一阵咚咚响,我撇过脸,便看到了愣
在当场的母亲。她撩撩头发,说:「林林?」

  如你所料,有生以来我从未碰触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跟它比,小学四年级时
当着全班面坐一屁股屎也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在黑框眼镜的邀请下,我屈尊在
棕色木椅上坐了下来。尽管它高不高低不低,一眼瞧上去就硬得离谱。母亲把薄
凉被放到书架旁的茶几上,扭身坐到了我对面。她的表情我说不好,只瞅一眼,
我便撇开了目光。倒是老贺,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
仰脸扶额,白衬衫下的大奶都一抖一抖的。

  黑框眼镜也笑,虽然他想岔开话题,但抿了几次嘴,都被一旁奔放的笑声所
钳制。

  老贺有些没完没了。被母亲捅了几次,她的笑声才渐渐干涸,而那张红脸早
已猕猴桃般泪流满面。不甘心地干笑了好几声后,她搭着母亲肩膀一抽一抽地说:
「唉呀妈呀,凤兰啊,隐形眼镜都给我笑出来了。」

  除了兀自流汗,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了。

  黑框眼镜就给我斟茶,他问:「绿茶还是青茶?」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
过三千张老牛皮。

  什么青茶绿茶,我一窍不通,只好随意点了点头。

  「崂山绿茶,」他说:「我最喜欢,尝尝看。」等我抿了一口,他又说:
「茶最解渴,苏东坡就有词云,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叉叉叉叉叉
叉。」当然此人并没有说叉叉叉,但我实在懒得往耳朵里过,自然就变成了叉叉
叉。就是这样。

  就我抿茶的当口,黑框眼镜起身依次给母亲和老贺斟上了茶。「你妈喜欢喝
这太平猴魁。」他说。「贺老师这一笑耗了不少水分,多喝点儿。」他又说。

  于是老贺就呸了一声。

  我瞟了母亲一眼,她也正好瞥过来,那熟悉的桃花眼眸在浑浊厚重的光线中
平静如水。老贺问我咋来了,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这会儿说什么都分外可笑,
不如索性先笑为敬。但母亲捣捣她:「给我送串钥匙咋了,瞧你那德性!」后者
的方脸瞬间又仰了起来。

  「上大二啊今年?」几乎与此同时,黑框眼镜突然说。

  我点点头,又抿了口茶。

  「我闺女小你两岁,这要在国内啊,明天正好赶上高考。」他笑得呵呵呵的。

  我搞不懂高考有啥好高兴的,更不要说打今年起硬是给提到了六月七号。

  「哎,对了,我也在咱平阳混事儿,以后有啥问题尽管开口。」说着,此人
双手奉上一张名片。

  太过夸张。我也只能双手接了过来。上书:梁致远,建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
司副总经理,平阳大厦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投资部经理。搞不好为什么,此名字有
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以至于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有种爱不释手的意思。不等我抬
头,梁致远就笑着说:「你们学校附近的楼盘就是我们在搞,大学苑啥的。」等
我抬起头,他还在笑:「我跟你妈,啊,跟贺老师,可都是老同学。」

  这话我就不爱听,我妈跟老贺是室友,非同学。如果你跟老贺同学,自然不
可能跟我妈同学。反之亦然。当然,我还是点头哦了一声。

  梁致远身材中等,大背头一丝不苟,皮肤白净而略显松弛。爱笑。这一笑起
来,褶子便如暖流下的鱼群般奔涌而出,与九八年的「黑道大哥」大相庭径。只
是那昔日的剑眉星目依旧焕发着某种神秘光辉,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可悲的中产精
英癔症——他们老觉得自己还能搞两下,其实呢,早他妈歇菜了。他普通话很好,
起码我听不出什么口音,所以理所当然地,梁兄酷爱朗诵诗词。就这一会儿功夫,
又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又是「飕飕欲作松风鸣」,听得人脑仁疼。最主要的
还是那磁性的三千张老牛皮,当它在这贵宾间荡漾开来,我就害了牛皮癣,浑身
痒得厉害。

  至于席间的话题,我当然毫无兴趣——除了虚无缥缈的品茶论道,就是浅尝
辄止的陈年旧事。偶尔,话叉子会拐个弯,噗地戳到我身上。也只有到此时,我
才会勉为其难地抖落几个字。

  母亲话不多,时而低头品茗,时而抬头浅笑,时而也会与老贺拉拉扯扯。但
她就是不看我。一旁的书架里塞了些线装书,至于有没有字,我就说不好了。角
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道什么花。也没准是什么草。蓬松干枯,比扫帚强不到哪去。
屋子里字画糊了不少,虽然看不懂,我还是认为古玩市场上有熟人的话,这类玩
意儿可以按打批发。也就书架后面的屏风是个亮点,即便窗户紧闭,依旧一片亮
堂。它总是提醒我,此刻,门外,正是炎炎夏日。

  后来梁致远看看表,说要请客吃饭。母亲谢绝了,她说回去还有事儿,再晚
该赶不上了。于是梁致远说:「那就请你俩吃。」是的,他指的是我和老贺。

  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她却走出去打了个电话。

  到前台取身份证时,魔性的笑容又打老贺红扑扑的脸蛋上浮现而出。我这才
发现贺老师涂了一种橘色口红,亮晶晶的,很勾人。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刷的
是贵宾卡,老熟人春丽笑容可掬地说:「梁总慢走啊。」于是我们就慢走。

  俩女士在前,我和梁总在后。他搂搂我肩膀,说:「嘿,小伙子真是高啊。」
我真想指指银色龟头告诉他,哪有你们的平阳大厦高。拐进青石门洞时,梁总问
我吃点啥,他说哪哪新开了个日式料理,很不错,值得一尝。说这话时,他很兴
奋,证据之一是我的肩膀被拍得啪啪响。发动毕加索后,母亲才问我走不走。她
绑上安全带,长发飞舞却不动声色。这倒让我始料未及。然而不等屁颠屁颠地拉
开车门,我就被热心肠的梁总死死拽住。于是在夕阳依旧明媚的余晖下,母亲冲
窗外摆摆手,便掉头而去。这一刹那快得令人惊讶。

  直到梁致远接过薄凉被,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你看你妈,送个东西,啊,
这颠来倒去还不是送到了这儿?」

  梁总的座驾正是那辆黑色凌志LS430.老实说,坐在后座上,我感到屁股都不
是自己的了。这可是比尔盖茨的待遇啊。贺老师要比我稳重得多,正是她帮我打
开了自动按摩。原以为能跟她老聊几句,不想除了透露民商法下周会划重点,老
贺只剩仰脸大笑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笑意是如何被激发进而延续下来的。

  由老贺定夺,晚饭最后吃了肥牛。

  席间梁致远接了个电话,聊了好几分钟。老贺说生意人就是忙,他说都那些
狗屁事儿吧,对不对?说这话时,梁总面向我。神使鬼差地,我身上立马痒了起
来。猛掇了两大口菜后,我问:「建宇很大吧?」声音有点滑,但足够洪亮、流
畅。于是我继续问:「是不是在省内各地都有业务啊?」

  「还行,」梁致远笑笑:「这搞房地产呢,看的是钱和人,管理上要再上去
了,想不做大都难,未来啊,可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这点,早八十年代在海
南,我就悟出来了。」抿了口凉白开后,他又补充道。

  「哟哟哟——」老贺撇撇嘴,却没了下文。

  梁致远就笑了起来。

  「平海也有吧?」我顿了顿:「还有林城了,和县了这些?」

  「我给你说,这小县城啊,不值得搞,合作商足矣,但林城可是块大肥肉啊,
这两年光别墅群都建了不少,目光要长远点儿嘛,林城,必是未来的度假胜地!」

  也许吧,我想。我又猛掇了两大口菜。

  凤舞剧团巡演的倒数第二站就是林城。地理位置不错,X 西省唯一的跨江城
市——如果尚能称之为城市的话。可以说提到林城,除了汉江黑猪,就是穷山恶
水。西部平原过于狭小,整个东北部海拔陡升了一二百米,作为汉江支流,平河
在这里不得不向南取道邻省。要能有个入海口,林城兴许也不会这么穷。九十年
代中期传说那里发现了大型油田,一通炒作之后便销声匿迹。这两年江滩浴场挺
火,但季节限制,也就那几个月,大一暑假我就和母亲去过,还真没什么特别印
象。

  晚风熏人,豪车稳当,兴许有些疲惫,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路过先锋书店时,
老贺突然叫了一声:「哎,还记得这个书店不,以前就在师大北门。」

  「忘不了啊,」梁致远往窗外瞄了两眼:「那会儿我们老在里边蹭书蹭票,
像什么李泽厚讲座,什么《美的历程》都是在这里边搞的。」话匣子一开,两人
便哇哇地没完没了。而我,像被一记弹弓射中睾丸,心头猛然一片亮堂。好多年
前的事儿了,五年八年,抑或十多年,在母亲的藏书里我见过类似于「梁致远赠
言」的几个字。不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再不就是
《新西部》的某本合集,内容忘得精光,但无疑是某个白银诗人的几行情诗。只
记得诗人名字很长,而赠言者字迹清秀干瘦,碳素墨水荫在泛黄的纸页上,一如
八十年代的老气横秋。

  回宿舍的路上,我绕到操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晌才有人接。当头第一
句,她问咋了。平淡如水。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母亲呼吸均
匀,奶奶的哼曲儿声荒腔走板。我甚至觉得能一直这么听下去。直到她喂了一声,
我才如梦方醒,费了好大劲,我说:「妈。」

  没人应声。大概过了两三秒,母亲突然就笑了,泉水般清脆。许久,水珠落
定,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呀你。」关于梁致远和老贺,母亲表示他俩正在
处对象,「你妈也就给人牵牵绳」。她怪我下午太鲁莽,又问这一晚上的灯泡亮
不亮。除了呵呵傻笑,我也无话可说。问母亲吃饭没,她说也是刚到家,才洗完
澡。

  挂电话前,神使鬼差地,我笑着说:「这位梁总不止是老同学吧?」

  「你想说啥?」

  「我咋觉着这么眼熟,没准儿在哪本书上见过呢。」我肯定兴奋得过了头,
乃至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少打听,」母亲说;「不然生活费管老天爷要去吧。」

       ********************

  高考第二天就是传说中的金星凌日,上一次老天爷这么玩还是在1882年。遥
远得有点无法想象的年代,你抽完鸦片后可以在炕上肏你那头大如斗的小脚老婆。
尽管各路媒体鼓噪了一两个月,我们还是与它擦肩而过。因为这样一个风和日丽
的下午,无论如何,肉眼凡胎识不得老天爷的把戏。关于此,白毛衣说得好啊。
她说,这么一个自然现象,或许能诱发一个人大脑里的感性思维。但也就仅限于
此,我们不能期望获得更多。

  这是艺术赏析课的最后一节,回顾了人类历史上的各类艺术流派。繁华看尽
之后,穿着牛仔裙的沈老师总结道:「艺术这东西说到底是个爱好,老唱高调的
那些学院派我看是误入歧途。」虽然似懂非懂,她这话还是把大伙儿搞得很兴奋。
为了这俩学分,没准儿不少傻逼一个月要多掉好几茬阴毛。在这种热烈氛围中,
沈老师展示了若干艺术学院的学生作品。摄影、绘画、雕塑或行为艺术照片。她
说,学生拙作,大家见笑了。

  见笑不至于,但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没有音乐作品。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我突然就瞥见了李俊奇的大名。是的,02级绘
画一班。这位老乡的作品是一幅再庸俗不过的裸体画,名曰《洗头的女人》。确
实是个洗头的女人,有长发,有水流,有奶子,有屁股。画面坑坑洼洼,色彩斑
驳迥异,女人肉体丰腴,曲线夸张,一切都流动了起来。一种新印象派和抽象主
义的结合体。当然,对艺术,我一窍不通。也就是说,以上所言完全是瞎逼胡扯。
不过如白毛衣所说,这个作品难得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周二晚上,我请乐队哥几个好好喝了一顿。大家说,真是他妈的太
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啥喜事儿吗?」没有,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喜事儿,明早出
门不被车撞死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还真有喜事儿,」大波把桌子擂得咚咚响:「咱们哪,关键是赶快录音,
起码搞个小样出来,PK14咋就蹿得这么快,经验啊标杆啊血腥的教训啊。」接下
来,这逼从编曲、采样、歌词、演奏技巧、乃至对平民乐器的热爱上论证了「掏
粪女孩」胜过「PK14」的120 个地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掌声雷动中,我们
又干掉了一大杯扎啤,并一致决定:录音就录音吧,咱们这种伟大的声音艺术经
得起任何形式的摧残。

  周四下午民法课后,我跟大波跑了趟市区。尽管各种明里暗里、光鲜污浊的
录音棚都摸了个遍,结论还是只有一个:拿钱。市场经济,无可厚非,这种事儿
毫无办法。大波为此揪掉了好几根胡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不值当,而是
哪怕您老化作一只秃鹫,这一万多还是一分不能少。

  在二号楼前和大波分手后,我沿着西侧甬道往宿舍走。神使鬼差,就在西子
湖畔的标志物前——一块上书「西湖」的石头,我一抬头便看到了陈瑶。除了陈
瑶,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成熟女人。她们在激烈对峙,面红耳赤的样子令人十分
满足。于是我迅速冲了过去。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大喝一声「呔,纳命来」。

  然而情况不太允许,我的从天而降似是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唇枪舌箭,足有一
两秒都没人说话。翻了翻眼皮后,陈瑶才拉住了我。她说:「你咋来了?」又过
了好一会儿,在我足以看清女人外貌衣着的情况下——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穿了身白色亚麻套裙,左手攥着黑色手袋,右臂上托一件白色亚麻坎肩,腿裹黑
丝,脚蹬黑色松糕凉鞋,陈瑶又说:「这是我妈。」兴许是天太热,我女朋友满
面通红,嘴角都起了个水泡。

       ********************

  搞不好为什么,整整一周我都有点亢奋莫名。饭量大,嗓门高,睡眠好,乃
至动作浮夸,思想积极。总之一切都欣欣向荣,充实得我几乎忘记了做梦的滋味。
在陈瑶看来,这是一种甲亢的征兆——「我看你是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她说。
但杨刚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我是屁眼给人充了气,「一巴掌拍下去能蹦个丈八高」
就是明证。

  说这话时,他试着拍了拍我,然后笑眯眯地宣布:「百事三人篮球赛是面向
广大青年篮球爱好者的盛大赛事,特别适合你这种有理想、有担当、性饥渴、干
劲足的青年才俊!」如你所料,为了几瓶什么佳得乐,这帮狗娘养的硬昧着良心
把我给扯了进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不由一声怒吼。而呆逼早已飞
窜出门,蛙鸣般的嗓音肆无忌惮地在走廊里跳跃:「冠军奖金一万块,斯伯丁一
个,Answer七代一双,纪念球衣一套……」真日他妈的。

  不光我,活塞五虎也比较亢奋,总决赛跟湖人战了个二比一。比分倒没什么,
关键是场上的碾压态势多少让人猝不及防,呆逼们不由都傻了眼。老迈的马龙完
全跟不上拉希德的节奏,佩顿被亲爱的昌西耍得团团转,焦头烂额的科比面对普
林斯的长臂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窝火。伟大的拉里布朗使禅师的豪华F4变成了一
个笑话,也就奥尼尔这条肥老鼠尚能在低位上沾点光。杀出重围的西部大亨面对
凶狠的东部草莽,这还没扛两下呢,一身肥油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当然,
既便如此,大家还是抹平阴影,咬牙坚称奥布莱恩杯必然属于科比,哪怕他是个
强奸犯。遗憾的是,前阵子甚嚣尘上的那些诸如饭缸盛屎、十顿拉面、五十块充
值卡之类的赌注突然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提及。可以理解嘛,形势不明朗的时
候,我们总要稍息片刻,静待乌云过去。

  三人篮球赛的正式报名点设在体育馆一楼。周五下午刑诉课后,我等怀揣学
生证和复印件,欣然前往。瞄了瞄报名表,简直吓人一跳。大伙儿对金钱实在太
过热忱,按一队四个人算,参赛队伍保守估计也有四五十支了。这将是怎样的一
场鏖战啊。我不由整个人都打了鸡血,当下就要蹦个八丈高。接着自然是去打球。
就在通往东操场的甬道上,一不小心我们就碰到了艺术学院的几个老熟人。当然,
也没多熟,是不是老乡都不好说。

  他们在左,我们在右,前后隔了大概七八米远。十五号一身白色耐克,走起
路来也是慢条斯理,像朵迈着太空步的白莲花。这自我陶醉得怕是有碍观瞻了,
我认为他的跟腱多半有毛病。李俊奇要顺眼得多,他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大
喉结在逼逼屌屌中,在半死不活的阳光下异常夺目。甚至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
只是深陷大高个中,对这位多才多艺的老兄来说多少有点残酷。

  法学院的李阙如不在,难得不在,不然巴普洛夫的口哨早该应声响起了。

  然而毫无办法,在篮球场入口的拐弯处,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们,继而理所当
然地打起了招呼。十五号的招呼是皱着眉的冷眼一瞥,六号斯伯丁在他指尖转得
飞快。李俊奇的招呼是一声「靠」,他热情洋溢地叫道:「好久不见啊,最近都
没打球啊,靠啊。」作为回应,我也只能「靠」了几声。

  老实说,我打球不挑人,只要水平还过得去就成。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艺术
学院这几位了,特别是大前,老是隔三差五地带点小情绪,跟他妈娘们来事儿一
样。我只能将其理解为官宦子弟的忧伤,简单说就是类似于三千佳丽深宫幽怨的
一种高级病。

  只可惜场地有限,又恰逢某学院大一女生在上篮球课,辗转腾挪几次后,也
只好屈尊跟他们拼了个半场。打一开始十五号的挑衅意味就很明显,慢悠悠地低
手上篮,旁若无人地超远三分,几回合后这货索性来了个空中接力。是可忍孰不
可忍!当他再次突进来时,我只好友情赠送了一记火锅。说惊天大帽也行。可能
他没有料到,也可能我手劲略大,皮球咚地呼到十五号肩膀上,飞出了界。如你
所料,接下来就好戏连连了,哪怕真是一潭死水,这会儿也给搅活了。十五号像
只好斗的公鸡,死死盯防,步步紧逼,别提有多来劲。原本我也无意跟他单干,
无奈手感太好,只能刷了几个球聊表心意。十五号马上在相同的位置还以颜色,
可惜他老水平有限,一个球都没进。于是那张惨白的脸就涨得通红,球风也愈发
粗犷凛冽。为了避免可怜的老乡昏厥过去,我不再投篮,转而给呆逼们喂球。相
应地,对方开始人盯人,这下场面着实精彩了许多。

  接连两轮,我队都以大比分轻松取胜。论平均身高,我们要差点儿,论技术
协调性,大家旗鼓相当。不过胜败嘛,乃兵家常事。李俊奇尚且嘻嘻哈哈,十五
号却有些恼火,指责队友漏人。「特别是你,满场瞎晃个啥劲儿啊,盯紧你的人
不就得了。」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面向站在一旁的李俊奇:「脑子进屎了吧你!」
老天在上,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位陈兄讲出如此长的一句话,通俗刻薄,讽刺幽默。
要不是顾及老乡情面,我兴许早就拍着大腿哈哈哈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普通话。而李俊奇的回答自然也是普通话,他抬起
叉着腰的右手抹了抹汗,说:「靠。」又过了两三秒,他才甩甩手,笑了笑:
「知道了,我是踢球踢惯了,管不住自己的腿。」说这话时,他晃着脑袋,甚至
冲我挤了挤眼。十五号还想说点什么,远方却传来了李阙如的呼唤。

  真的是远方,得隔了四五个篮球场,但我一眼就瞧出这逼抱在胸口的是一箱
脉动。对方群众顿时欢欣鼓舞,说兴高采烈也不为过,他们大呼:「你可鸡巴来
了!」十五号很镇定,平阳的风也很配合地把他的头发搞得很飘逸,这样看起来
多少有点小帅。直到李阙如哼哧哼哧地递上一瓶水,他才说:「你鸡巴是不是现
做的?」我连放了俩三分才掐断了自己几欲奔腾而出的笑意。李俊奇给我递来一
瓶水,当然,我谢绝了——一瓶怎么够五个人喝呢?对手有水喝,我等只能舔着
嘴唇干瞪眼,这球是没法玩了。

  当晚就下起了雨,还恬不知耻地连累了周六。原本我打算上网抄篇乐评,把
艺术赏析课的期末考核搞定。如你所料,白毛衣还留了一手,在几乎所有人都笃
定已牢牢攥紧学分时,她笑吟吟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随您高兴,随便任何艺术
方面的感想都可以,总之,这是本选修课成绩考核的唯一依据。老实说,有点不
厚道,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更没办法的是,不等我洗漱完毕,大波就来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忘了」。

  我说:「啥?」

  「找录音棚啊!」他说:「下雨就不用录音了?」

  这一跑就是一上午,好话说尽也是扯淡,尽管还都是Livehouse 老板介绍的
熟人。我不由想起当年U235和盘古往《自由音乐》寄小小样的故事,乃至情不自
禁地向大波提议:「要不咱也搞点小小样?完了给他妈杨波颜峻张晓舟这些狗逼
寄过去。」后者不置可否,到大学城下了公交车才说:「你这是异想天开!时代
变了!」至于时代怎么就变了,他紧咬牙关,誓死不说。

  中午叫来乐队哥几个,拉上陈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驴肉火锅。一点小酒自
然免不了。大波鼓励大家不要放弃,说不少学校都有录音棚,咱们尽可试试,
「只要你们别太懒」。非常遗憾,亲爱的大波,咱们偏偏就是一群懒逼。

  借着酒劲,我们在排练房捣鼓了一个多钟头。门外的雨凶狠异常,却又断断
续续,骤然响起的劈啪声在大波恣意堆砌的噪音墙中飘忽不定,悦耳得令人赞叹。
不得不说,吉他还是大波来搞更好,起码这块digitech RP55 对他来说更合适点。
此效果器是陈瑶送我的生日礼物,所以她老的手风琴也不错,尽管在一片电音浊
流中有点过于清新脱俗了。我曾建议陈瑶搞搞电琴,后者立马小脸紧绷:「你懂
个屁,电子手风琴还能叫手风琴吗,我看叫噪音传感器还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某些方面她老倔强得离谱。

  正玩得兴起,大波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电音论坛有套鼓搁在零号楼地下室,
现在腾地方,得挪走。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于是我们就去挪鼓。这还是上次搞
活动存在那儿的,取了几次愣是不开门,眼下大雨倾盆你却无可奈何。大鼓、定
音鼓、小军鼓、枝枝杈杈,非全员出动不足以搞定,如此一来,大家倒也心平气
和了。步入雨帘时,大波将我们的嬉皮笑脸斥之为奴性。他说的太对,我们也只
好笑得更加欢畅,恰如此刻飞坠而下的肥大雨点。

  地下室嘛,除了放放东西,也就是练练拳跳跳舞了。大一时我就在这儿学过
跆拳道,当然,被坑了二百多块钱。无数次,我梦到自己打爆体育系那帮丫挺的,
可惜他们早早毕了业。

  走廊七拐八绕,空间挺宽敞却莫名压抑,还有气味,实在不敢恭维。路过舞
蹈大厅时,里面人头攒动,只扫了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bachata 」。
扛着鼓出来,神使鬼差地,我又凑到门口瞄了一眼。等陈瑶过来催我快走时,鄙
人却再也挪不动脚步。

  一身身健美打扮的舞蹈爱好者们席地而坐,璀璨灯光的最中央如你所料是一
男一女。女的理所当然——是沈老师,白背心黑长裤,体态轻盈,而又柔软得如
一抹阳光。男的嘛,个子瘦高,黑T 黑裤白袜子,高鼻薄唇,脸色惨白——那张
中分头下无论何时都紧绷着的一张脸,除了艺术学院十五号和大太监魏忠贤外,
谁也不配拥有。而诚如绝大多数历史书所告诉我们的,魏忠贤早死他娘了。

  他们在做动作分解,简单说,男士是个稻草人,被女士拨拨转转,每拨一次,
后者还要环视四周对莘莘学子们强调几句。不可避免地,那柔软的胴体要在十五
号身上磨蹭,包括汗津津的乳沟和圆滚滚的屁股。

  「好哇,」陈瑶抬腿就是一脚:「我说你看啥呢。」

  「看啥呢,看啥呢。」大波也凑了过来。

  「她,」我扬扬下巴,顿了顿——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干涩——只好又顿了
顿:「就是那个选修课的老娘们儿。」

  「哪个?」

  「艺术赏析课啊,地下丝绒粉那个,就你们学院的。」

  「噢,」大波甩甩湿漉漉的狗毛:「快走走走,看个屁啊。」

  「谁啊?」强忍陈瑶的暴虐,我近乎挣扎着问。

  「副院长吧好像。」大波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

  周日天晴得可怕,一早起来瞥到那抹蓝时,我就开始头晕目眩。但陈若男心
情很好,于是依她老之见,我们仨还是兴致盎然地游了趟东郊的沉香湖。还他妈
是骑行,光这一去一回就得俩钟头,小姑娘实在是浪漫得过了头。

  沉香湖呢,托校团委的福,之前我也有幸去过一次。西北风冷飕飕的,湖面
都结了冰,而我们装模作样地在大堤上捡垃圾,完了还傻逼兮兮地跟旅游局的什
么科长合了个影。这种遭遇可以说永生难忘了。同所有的名胜古迹一样,沉香湖
也有个女眷投湖的廉价传说,灵感多半来自于九十年代的《故事会》,在此之前
它一直叫东湖。众所周知东湖是历史上平河泛滥的产物,虽然后者眼下还没我的
双人床宽。八十年代修了堤,筑了坝,通过蓄水放水,这个五平方公里的水洼才
得以免于干涸。据说此湖盛产莲藕和大鲤鱼,所以值此时节湖面上难免花团锦簇。
鲤鱼嘛,应该也有,只是暂时肉眼还无从觉察。

  这一上午满头大汗的,也就坐了趟游艇,东奔奔西窜窜,想下艇摘莲蓬还得
另外加钱。午饭依陈瑶建议,我们在大堤往东两公里找了家小店。几盘饺子,一
条鱼,还算物美价廉,起码比大堤上要实惠得多。饭间陈若男问我是不是见过她
妈了。太过突然,搞得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你咋知道?」我笑着瞥了眼陈瑶。

  「那就是咯?」她也看看姐姐,又转向我:「那我妈咋说的?」

  我哪知道令堂咋说的?

  得知面前的女人是陈瑶她妈,我登时就傻了眼。扫了扫微波荡漾的水面,又
瞧了瞧四下乱窜的疯狂英语爱好者,再收回目光时,我只是咧嘴笑了笑。我是想
说点什么来着,但彼时彼刻无论说什么都难免让人一身鸡皮疙瘩。陈瑶攥住我的
手说:「这就是严林。」

  女人抬头看看我,好半晌亮晶晶的嘴唇才勾出一抹笑,她说:「哦。」可能
是鞋跟优势,她妈比陈瑶高了小半头,一身幽香清冽低沉。又可能是夕阳的缘故,
那光滑如玉的脸上依旧红彤彤的,我也搞不懂适才的面红耳赤是否尚未褪去。还
有那头蓬松的酒红色发髻,实在是红得厉害,以至于偏分纹路下的头皮都白得耀
眼——老实说,让人忍不住想去挠一挠。问了问我的籍贯和专业后,她就邀请我
共进晚餐。可能是的,因为她问我:「晚饭还没吃吧?」

  但陈瑶拒绝了,她说马上协会有个聚餐,推不掉。说这话时,她小手汗津津
的,钳子般把我死死攥住。于是我只能点了点头。

  她妈笑着说:「那就下次吧,我手头也有事儿,都得赶啊。」

  通往校门口的路上,除了问问录音棚,陈瑶再没一句话。她妈问啥录音棚,
我就把录音的事儿说了说。哦了一声后,她妈表示年轻人有爱好挺不错的,接着
再次问了问我的籍贯。我只好又回答了一遍,完了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平海话,虽
然不太正宗。「咱也在平海呆过十来年。」她颧骨略高,眉毛细长,鼻子小巧挺
立如姐妹俩,银色耳坠在残阳和浅笑中闪闪发光。值得一提的是,陈瑶她妈开一
辆奥迪A6,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走了。

  沉香湖最有名的还是湖畔的几个庙,据说可追溯到隋唐时期。当然,追溯什
么的都是扯淡,搪塞的无非是个重建的尴尬。转了一圈儿,这个楼那个阁的,目
测建筑年龄顶多二十来年。打河神庙出来,我们仨便踏上了归途。没办法,杨刚
来电话说四点半还有个三人篮球赛誓师大会,「想拿奖金就别错过」。就这么个
玩意儿搞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原本我们打算绕过湖东,沿大堤从北面出去,不
想生生被一堆建筑材料挡住了去路。透过绿荫,屎黄色的塔吊和灰蒙蒙的防护网
像是倒插在蓝天上,清晰得令人目颤。

  「忒没素质。」陈若男说。我和陈瑶表示赞同。但要想打此过,光有素质可
不成,你得下车步行。于是在钢管水泥和白灰砂石中,我们跋涉了百十来米。陈
若男问这建的是啥,我说女厕所,她不信:「哪有这么大的女厕所?」

  陈瑶白我一眼:「肯定是什么酒店了。」

  非常遗憾,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历经重重艰难险阻,在蓝色围栏旁,我们看
到了巨大的钢架标识:假得离谱的电脑概念图和土得掉渣的侧翻3D字体。即便被
雨水冲得发白,那几个字还是针一样刺目——宏达大酒店。

  「这也有宏达啊。」我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正拔地而起的建筑。天真的很蓝,
没有一缕云。

  「宏达咋了,子午路不就有一个?我可没少去。」陈若男皱着小鼻子,颇为
不屑。

  「哥还没去过呢。」我笑了笑,看看妹妹,又瞧瞧姐姐。

  「走吧,」陈瑶蹬上车:「一个破酒店有啥好说的。」

  她说的对。

  到学校已四点出头,陈氏姐妹回家,我直奔宿舍换衣服。呆逼们早等得不耐
烦,见我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通肮脏下流的调侃。等赶到东操场,乌泱泱的青年
才俊们已把护栏外的树荫掠得一丝不剩,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令人惊讶而又理所当然地,艺术学院的几位仁兄也在。十五号难得地冲我点
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李俊奇乐呵呵的,似是说了句什么,但周围叽
叽喳喳,我也没听清。操着港台腔的赛事负责人近五点才到,在此之前我们已在
俩体育老师要求下列队站了十来分钟。在大家的抗议下,胖子下令先开箱,每人
发了一瓶佳得乐。之后就是漫长的讲话,什么百事体育精神,唧唧歪歪的,我也
听不大懂。一瓶水下肚,负责人才谈到了正事,他宣布这次比赛共有六十四支参
赛队伍,每队四或五人,将划分为八个小组进行积分赛,每组前四名晋级。复赛
自然是淘汰赛,三十二强,十六强,八强,四强……我仿佛看到一条通天的阶梯,
每层都由人民币铺成,而我噔噔噔便麻利地爬到了云端,令人赞叹。

  等点完名、抽完签已近五点半,李俊奇喊打球,我也不好推辞。呆逼们兴奋
得像每人裤裆下都爬了个光屁股女人,自然也涌到了球场上。十五号依旧刁钻,
但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很刁钻。十一个球,你来我往,战了好几轮,那是分外
欢畅。后来场边有个女声说:「林林好样的!」——甘冽香甜、音域宽广。我一
扭头,就看到了牛秀琴。

  是的,确实是牛秀琴,以前倒没觉得这个酷似张也的女人连声音都像极了张
也。有那么瞬间我真以为我都快飘了起来,真他妈不可思议。老姨上身穿了件大
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下身是条中长牛仔裙,秀发干练地盘在脑后,以至于显得脸
有点大。没准儿是我的错觉,又或许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她身旁站着个大胸
女,虽然带点婴儿肥,脸还是小巧玲珑,据我估计应该是李俊奇的女朋友。极有
可能,她无辜地挺着大奶的样子在西湖老乡会上我便领教过了。当然,这种事无
关紧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牛秀琴说她到平阳来办点事儿,顺道帮个忙,完了
又问:「你们都认识啊?」

  尽管不清楚这个「你们」具体指谁,我还是笑了笑。

  「咱们啊,」牛秀琴拍拍李俊奇,又搭上十五号的肩膀:「可都是老乡,俊
奇是422 的,陈晨(音),嗯,是我上司的孩儿。」十五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
唯一的反应是耸了耸肩。于是牛秀琴的手就滑了下来。她咂咂嘴,反而笑得愈发
灿烂,甚至挽住了我的胳膊:「这林林啊,得管我叫老姨,血浓于水的亲老姨。」

  我不知道怎么个亲法,只能继续傻笑。

  「靠,」李俊奇捣捣我:「那你不得管我叫叔?」这下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呵呵呵的,令人惊讶。

  连十五号都扭过脸来,说:「那就快点儿,直接走吧。」

  「不用洗洗?」

  「到哪儿不能洗啊。」十五号有些不耐烦,但他的平海话确实很溜。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思啥时候抽身离去,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更糟糕的
是,「亲老姨」像是记性不太好,挽上我胳膊后便再也不松开。我汗津津地夹在
这帮亲爱的老乡里,走过东操场长长的甬道,迈过三角区缤纷的石子路,又穿过
教学楼下潮涌的人流,最后莫名其妙地抵达了校门口,牛秀琴这才赐予了我自由。
她表示要不是有急事儿,晚上怎么也得一起吃个饭。

  完了她管我要手机号,我说:「上次留过了呀。」

  「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一阵哈哈哈后,突然又问:「咦,咋不见你
女朋友呢?」

  就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历尽艰辛,我们总算把牛秀琴送了到停车场,她戴上墨镜说:「都回去吧。」
傍晚明亮的暖风中并没有人掉头回去,所以我也不能。她把车钥匙递给「上司的
孩儿」,然后坐到了副驾驶位。接下来,汽车发动、转弯、调头。就在它驶出停
车场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这辆七代雅阁有点眼熟。是的,光芒万丈的夕阳余晖
中,车屁股后的一溜儿赫然是XA6K975.我挠挠脊梁,觉得是时候回去洗个澡了。

  活塞还是夺冠了,悬念不大,却依旧令呆逼们无比失望。大家老觉得这节不
行还有下一节,这场不行还有下一场,再不济也得扳回一局吧。于是湖人便在殷
切期盼中一路滑进了湖底,蝴蝶效应!

  马龙和佩顿不提,科比争勇斗狠又频频哑火,奥尼尔前几场尚能撑撑门面,
到第五场终究被双塔按住脑袋一通猛揍。这球输得无话可说,伤病啦状态啦都是
些唬人的借口,脆弱得不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抹微笑。总决赛MVP 颁给了亲爱的
昌西,而最抢眼的当属本华莱士,虽然后者的最佳防守球员三连冠折戟于步行者
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钟内,大本钟砍下了18分和22个篮板,其中有可怖的10个
前场板,外加3 个抓篮补扣。开场仅十八秒他就造了大鲨鱼两次犯规,到下半场
更是完全控制了内线,搞得禅师在场边顿足苦笑也无计可施。这就导致了一种很
尴尬的局面:湖人的大败固然让人心如刀绞,但本华莱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声中
又难免升腾为呆逼们眼里的一颗新星。

  百事三人篮球赛也同样尴尬。按最初的策划,比赛要在周末进行,据某体育
老师透露,「连拉拉队都请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规、热闹」。不料报名
人数太多,组织者又没把好关,小组赛的车轮战在所难免,而这离期末考也没剩
几天,比赛周期必须压缩——除非你想在空旷寂寥的校园里打决赛。由此可见,
正确评估青少年对金钱的热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受该失误影响,我们不得不在周二、周四、周五的晚上于东操场矢志把人烤
糊的路灯下各战了一场。结果还凑合,两胜一负,这一负也是打成17平后罚球失
误所致。总体来看,各参赛队水平参差不齐,对我等来说砍瓜切菜怕是多数。当
然,吹牛逼要不得,据我所知,这次比赛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就有七八个人。

  周六、周日风轻云淡——换句话说就是热得要死,我们又在大太阳下战了四
场。一场比赛十分钟不能算长,但加上暂停罚球争执补时,加上赛前热身和公布
成绩,这一忙活起码一个多钟头。所幸四场比赛都出奇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
我们便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出线。六胜一负,共积十三分。

  关于战绩,呆逼们调侃说菜瓜都分到了我们组。杨刚不同意,他说:「李阙
如那个菜瓜就不在咱们组嘛。」这话就有点心胸狭隘言过其实了。哪怕李阙如真
的是个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参赛名单里嘛。虽然过去的几场比赛他一场不拉,但
据我估计,多半都是提供后勤服务了。没准正是因为他老的支持,艺术学院的老
熟人们才得以成功晋级。当然,成绩不错,七战全胜,拿了满点十四分。真是令
人惊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几乎每场比赛后,他都要屁
颠屁颠地跑来互通成绩,然后说:「干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干燥得几乎
能烫伤人脸的暖风中,他摇着手里的「佳得乐」,兴奋地叫道:「复赛该不会碰
着吧,咱们?」大喉结汗津津的,玻璃篮板又白得耀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艘吃
苦耐劳的沙漠之舟。于是我说:「难说。」

  十五号也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核对完成绩前谁也不能离开——他往这边瞅
了好几眼,叼在嘴角的软中华使那张扬的头颅看起来像只冒烟的夜壶。

  于是我又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我恐怕要再次发自内心地赞
美金钱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钱,为了这个三人篮球赛,这帮人统一整了身耐克队
服——连李阙如都发了一套。后者的背上印上了汉字「李阙如」,一如十五号的
背上印上了「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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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晚上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冲凉,之后只好给她拨回去。好半晌才接,声音慵
懒,但依旧明快。问她咋了,母亲说有点累,沙发上躺了一会。

  「还没吃饭?」

  「没呢,」她笑笑:「刚起来,正打算做。」

  「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

  「没事儿,兴许着了凉,有点小感冒。」过了会她又说你也注意身体,今年
雨水多,昨儿个水电站就出了事儿。我说哪。她说平河水库啊。如你所料,奶奶
的叨语在那头适时响起「看当领导的咋说」、「这才建几年」。她老一直为爷爷
新坟被平之事忿忿不乐,老共产党员当初就差去闹访了都要。我正琢磨着说点什
么,母亲语调一转:「哎,平海晚报你看了没?」

  当然看了。事实上我一连看了好几期,直到周六下午才在文化版里发现了
《评剧往事》专栏。署名自然是张凤兰,还配了张黑白照,宽檐帽,白衬衣,发
丝轻垂脸颊,即便在一团铅印马赛克里也那么光彩夺目。

  专栏第一期写的是评剧的起源和演变,从莲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
从《小姑贤》到《蓝桥会》再到《樊梨花骂城》,从崔家班、赵家班到庆春班社
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杰流派纷呈,直至白玉霜初登上海滩,《海棠红》轰
动大江南北,值此评剧的发展也算是抵达了顶峰。老实说,打小耳熏目染,哪怕
戏一句不会唱,这些事囫囵半片还是知道一些。然而当洋洋洒洒的铅块字携着油
墨味扑面而来时,我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母亲行文质朴散淡,时而轻
快狡黠,时而厚重悲怆,还真有点汪曾祺的意思。虽然读过她不少文章,甚至一
度引以模板来练习高考作文,我还是大呼一声:「写得太好了!」

  「呸,」母亲的愉悦就如同这湖面上的苍茫月光:「这么夸张,还要不要脸
呀你?」

  这一阵母亲忙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巡演刚结束,这边厢艺术学校就提上了日
程,「也幸亏团里有你郑伯伯顶着」。教育局、劳动局、民政局、工商局、税务
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发。除了政府许可,这校舍修葺、
师资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问题。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
「差不多」是差多少。

  莜金燕评剧学校也就有个破破烂烂的三层教学楼,了不起加上两个篮球场、
一个学生伙房。是的,伙房,两间漆成屎黄色的平房而已,多半是耳熟能详的门
卫老婆兼大厨。更可怕的是学校连个宿舍楼都没有,以前都是在教室里就地打通
铺,后来学生少了,「寝室」也就自己跑出来了。「甭管咋地,总得有个正经睡
觉的地方」,还有教学楼,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师更不用说,评剧老师还好找,
毕竟有姥爷的人脉在——上次去教育厅备案母亲就顺带着见了两个平阳本地的腕
儿,意向还说得过去。那些个艺术老师可就让人头疼了。但凡有点资历的,肯定
不会来,这全招成年轻人吧,也说不过去。上周母亲就说要来平阳一趟,到师大
联络联络,找找熟人摸摸底。无奈「事儿太多,得往后推推了」。

  世事艰难啊,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母亲忠告:「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今年要拿不住
奖学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须承认,奖学金这事还真不好说。本学期专业课拢共开了十二门,需要考
试的就有九门,快他妈赶上初、高中了。毫无办法,教学评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静
静地享受。这一连两周都在划重点,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习,修为还是要看个人
嘛。显而易见,等着我们的是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大学生活如果有什么事关学
习的精华,全都浓缩在这儿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便是一例。半个月前房地产
课就换了个新老师,说是李老师生病,劳她代课。

  真应了杨刚所言,我们再没见过小李,起码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
小李的相关报告。李老师不是人间蒸发,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贺老师依旧堂堂正
正,指点起江山来大伙儿都得俯首贴耳,谁让民商两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课呢。
值得一提的是,周四晚上老贺拉我们在她办公室开了个会。

  「我们」有点不确切,应该说是老贺的研究生和我,咱也就被逼无奈打打酱
油。根据会议精神,《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是个大型课题,涉及私法、产权和
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阳本地实践,以案例为材料,
分析私法和公法在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对土地交易的影响。关于我,老贺说是个
本科生,「在物权法方面有点思考」。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当然,无关紧要,
根本没人关心。这个会的唯一亮点,我认为是,该项目「开题太晚」,「经费也
刚下来」,「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试后进行,相关讨论研究就要等到下学期了」。

  其实我很好奇李阙如如何看待老贺的新对象,毕竟后者在姓上都不过关。奇
怪的是,那张散发着郁金香味儿的名片我竟没丢掉,而是插到了床头的书架上。

  上周六比赛后,在通往烧烤摊的途中,我有幸撞见了老贺和梁致远。前者衬
衣白裙,像只飞蛾;后者斑点polo白色长裤,宛若瓢虫。残阳在西边天空还留条
尾巴,夜风微醺,蛙叫虫鸣,两人走出家门,妄图在游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
这么说有点夸张,他们只是走在西侧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还真不清楚,
至于是不是打野食更是与我无关。梁致远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装没瞅见老
贺的呆逼们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候师长。当然,这声问候还是颇有收获的,毕竟老
贺红脸微笑的样子可不多见。

  梁致远问我们干啥去。我说吃饭。他说现在还没吃饭啊。我说是的。他扶扶
眼镜,似是还想说点什么,我们已大步流星地跟他们说了拜拜。其实我倒真想听
听他能说点什么。

  一路上,乃至贯穿整个饭局的,除了女人、篮球,就是这对新人了。大家都
夸师太思想开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范。梁致远么,呆逼们质问:「他跟你是什
么关系!」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也不晓得他跟我是什么关系,非常抱歉。

       ********************

  淘汰赛在周五傍晚拉开了帷幕,与我等对阵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
根知底,可以说自打踏上西大球场就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夕阳血一样红,于是我
们就打了一场血战。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两年的情谊也无法阻止大家脸红脖
子粗。在比赛前所未有地中断了两次后,杨刚的一记超远两分终结了它。名额有
限,毫无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令人惊讶的是,周六上午我们竟迎来了艺术学院的老伙计。虽然周五赛后便
已知晓,但当他们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也不能说不可思议,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感觉有点夸张。

  清风拂面,还算凉爽,于是他们的白色耐克队服便瑟瑟发抖,看起来很有士
气。观众也不少,还有拿着单词本的傻逼,这样一来就有些黑云压城的味道了。
热身时,李俊奇笑嘻嘻地跑来说:「呆会儿老乡可别留情面,大伙儿要动真格的!」

  那就只好动真格的了。

  不想陈晨开场就一个两分,之后利用我方失误接连两次突破,打了个四比零。
这火力够猛。我等奋勇直追,却收效甚微,比赛进入八分钟时还落后四分。今天
除了杨刚太软,最大的问题恐怕还出在联防上。两队阵容太过相似,都俩大前一
控卫,机动性强,一个配合失误就会漏人。所以仅有的一次暂停后,我队开始人
人盯防。陈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两分,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我只好一巴掌呼
了过去,可以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搂住皮球时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
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声巨响,皮球弹飞。老乡捂脸倒地,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比赛只好中断。

  李阙如后勤服务很好,虽然有数个女孩伺候,还不轮到他老忙活。而李俊奇
依旧没能得到上场机会,因为陈晨堵上鼻孔后便王者归来。这货戴着护膝护臂,
脑袋上绷着头带,这会儿又肿着鼻子塞上了卫生纸,实在有点莫名搞笑。

  于是我就笑了笑,我说:「没事儿吧?」

  陈晨没说话,而是直接发球。大概是嗅到了血腥味,杨刚这逼总算睡醒了,
当下就贡献了一个抢断。我三分线外接球,来了一记后仰跳投。皮球应声入网,
刷地,非常悦耳。接下来,在同一个位置我故技重施。老乡步步紧逼,张牙舞爪,
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双方打成15平。还剩几十秒,顶多两三轮进攻。出乎意料,
陈晨接球后突进又拉出,选择了投两分。理所当然,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
可以说相当可惜。

  我就比较稳妥了,抓板拉出后突破上篮得手,还造了个犯规。即便群众聒噪,
罚球还是小菜一碟,再次稳赚一分。

  对方仍然得到了一次进攻机会,陈晨接球就投,却被手疾眼快的我一巴掌扇
了下来。没办法,球太直,太仓促。几乎与此同时,终场哨响起。皮球再次落到
老乡手里时,他咚地一声把它砸到了地上。后者只好再次弹起,很高,哪怕在胜
利的欢呼中也有点过于张扬了。

  「这哥们儿风度欠佳啊。」李俊奇走来时我说。

  他笑笑,冲我拱了拱拳,说:「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又见到了李俊奇,还有她的大胸女友。两
人和陈瑶站在一起,我从场边经过时,他捅捅我说:「加油啊,老乡!」比赛至
此总算出现了拉拉队,应该是些大一女孩,怎么说呢,很自信吧。

  所以别无选择,这场球我们也打得很自信。对方身体条件不错,又高又壮的,
可惜在战术安排上有点糙,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我方开场跳球便得手,一路领
先至终场,对抗是激烈了些,但比赛结果毫无悬念。赛后待遇我还是很享受的,
陈瑶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水,连李俊奇都递上了一根软中华。出于老乡情谊,我就
不客气地接了过去。一番客套话后,他问我下午有啥安排。虽然搞不懂这厮意欲
何为,但我下午还真没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是复习、排练或者找录音棚。
于是我说:「咋?要请客啊?」

  「靠,」李俊奇的笑声太像冯巩了:「还真让你给说对了,陈晨请客KTV ,
老乡一块儿说说话啊,联络联络情谊。」

  舞台我没少上,KTV 还真没去过几次,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对这套
声响系统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卡拉OK时代。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和陈晨联络
什么鸟情谊啊,有点夸张了。

  「喝酒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么惨,怎么也得罚酒三
杯吧?有点心理准备哟。」

  我看看陈瑶,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放心,有兄弟呢,」这货又捅了捅我,然后面向陈瑶:「你也去呗,美女。」

  同我一样,陈瑶也不大想去,她说得回趟家。大胸女就问:「现在回家?」
我告诉他们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阳。于是他们说:「那啥时候不能回,非得这会儿?」

  这个我可说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陈瑶身上,多半是电视剧里常见
的那些母女矛盾。对一个准单亲家庭来说,这种事并不稀奇。别的不说,西湖畔
的面红耳赤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还是问了问陈瑶到底咋回事。好半
晌她都没吱声,最后给我一拳说:「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也不知道问问。」我
就又问了问,回答我的是:「以后再告诉你。」她眼眸闪烁,如垂柳下的湖水般
波光粼粼。

  然而下午李俊奇来电话时,陈瑶还是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不去白不去,
起码得看着你啊,喝多了咋办?」

  一如约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报栏旁的凉亭里。前者喝着罐装可乐,老远
就笑眯眯的;后者穿了个吊带,胸看起来就更大了。「靠,够快啊你俩。」老乡
让来一根软中华,永远这么客气。打假山上下来,天就更热了。大太阳牛逼哄哄,
路人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里的肉排。「去哪儿啊?」我吐个烟圈儿,抹
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东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厢里等着呢呗。」

  「靠。」这下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着打的,但实在没想到校门口等着我们的是一辆捷豹XJ8L. 对车
我不太熟,平常也不关心,不过今年三月份捷豹进军中国市场的消息你就是捂住
耳朵也无济于事。而这辆黑色皇家加长版多半是进口货,起码目前该车型尚未在
我国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动要求坐前面,于是我便和两位女士坐到了后面。

  司机是个女的,挺年轻,衬衣西裤白手套。这身装扮如同车里的宽敞和凉爽
一样,让我本能地一惊。李俊奇笑着说:「久等了。」

  司机说:「没事儿。」声音轻巧利索,但并没有笑。

  得知目的地是平阳大厦时,我又是本能地一惊,乃至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不光我,大家好像都无话可说,除了李俊奇会偶尔回过头来喷两句。据他介绍,
大胸女在艺术学院读研二,明年毕业。后者挺挺胸说是的,完了又补充一句:
「你们乐队很牛,啥时候还有演出啊?」

  刚想说点什么,陈瑶就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

  到达目的地时近两点,捷豹一直开到了大厦正门口。中央公园郁郁葱葱、鸟
语花香,除了马路太宽,这大自然的嚣张气焰都快赶上我们位于荒郊野外的西大
东区了。而高耸入云的平阳大厦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于眼前,多少让我的膀胱有
点压力。这个柱状物造型非常奇特,应该相当全面地体现了我校园林学院前院长
郭晟的奇特脑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间是圆形,临近顶端时又突然鼓起一个
大龟头。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平阳大厦建于1997年,222 米,共58层,以8
层为界,下面是商铺,上面是酒店。商铺自然高大上,几乎全省的奢侈品专卖店
都在这里了。酒店嘛,正是所谓「白金六星」的平阳大酒店。以上信息承蒙因特
网、陈瑶,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

  在大堂招待带领下,穿梭于也不知道什么长毛地毯上时,李俊奇说:「一楼
几个茶点铺都不错,星巴克啦、罗多伦啦都有,前段时间开了个什么日本料理,
也不错!」虽然搞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除了点头我好像也别无选择。平
阳大酒店有两部专属电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 电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
后者便直接把我们送到了57层。有点神奇。

  打电梯出来,倒不是什么富丽堂皇震惊了我,而是头顶隔三岔五、雨丝般下
垂的巨大水晶灯。老实说,我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它们会星星点点地坠下来把我
等砸个半死。两男一女查验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后才放行,这种酒店怕是世上少有。
招待们三三两两,男的礼服,女的旗袍,植物般点缀在红褐相间的木质走廊里。
温柔饱和的灯光使他们的脸看起来有点圆滑,像一颗颗在溪流下冲刷了几百年的
鹅卵石。走到前台时,夏天带给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来。但李俊奇并没有上前
询问,而是给陈晨打了个电话。

  身侧凹凸不平的墙上镶着两只硕大的孔雀标本,左侧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块伞
状的石头,上书三个字,还盖个红戳。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发现草书写的是
「平河会」,至于红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识不得。

  很快,在招待带领下我们步向包间,而陈晨将像个深闺淑女那样扫榻相迎。
当然,如你所料,该淑女忘了学习一件事——怎么笑。这老乡开了门就往回走,
一句话也没有。直到在乌龟壳般的沙发上坐定,他才说:「坐啊。」他用的是平
海话。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坐下来呢。我和陈瑶分享了一个乌
龟壳,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个乌龟壳,我们中央还躺着一个更大的乌龟壳。
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一块表,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里还有小半杯红酒。陈晨
抓起来,闷上一大口,半晌才说:「喝什么,随便点。」这下变成了普通话。据
我目测他的鼻子也没啥问题。

  我让大胸女点,大胸女让陈瑶点,陈瑶又让我点。看了看价目表,又看了看
李俊奇,我说:「来支青岛得了。」

  「靠,」李俊奇夺过价目表:「给谁省呢,还是我点吧。」

  然而东家并没有给他机会——「行了,行了,」陈晨抬头面向招待:「就XO
吧,轩尼诗。」

  「你俩呢?」他指的是两位女士。

  「不知道啊。」大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陈瑶瞥我一眼,没说话。

  「把我那瓶大拉菲拿过来吧,再来两个大果盘。」就在招待拉住门把手时,
这老乡又说:「还有半盒大卫杜夫,一起拿过来。」说完这句话,他便放下酒杯,
瘫到了沙发上。很显然,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点过于消耗体力了。

  女经理过来时终于打开了点歌系统——说来奇怪,大家好像都忘了来这儿的
目的,一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东拉西扯(比如李俊奇,一个劲给我吹老崔怎
么怎么牛逼),竟没一个人想着唱歌。仨招待跑了两趟才把东西上齐了。女经理
紧随第二波招待而来,进门第一句话是:「都不见你来啊。」很亲切,笑容如簌
簌掉落的花粉。

  「我倒是想来。」陈晨依旧瘫在沙发上。

  「哟,咋地,你伯伯还能吃了你?」这句是平海话,相当地道。我不由多瞅
了她两眼。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白衬衣西装裤,鹅蛋脸俏生生的,微黄卷发非常
短——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女性留这么短的发型,除了尼姑。身材
还不错,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这会儿趴在液晶显示器上,臀部更是圆滚滚
的,分外惹眼。于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来了一巴掌。「王八蛋,当女朋友的面也
敢这样,再你妈乱来,老娘找李红旗削死你个龟儿子!」她对着李俊奇就是两巴
掌,再大力点兴许能把后者的背给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无所
谓,已经对着触摸屏点起歌来。

  如此精彩的好戏也只是吸引东家瞟了两眼,然后他坐起来,点上了一支雪茄。
我猜这就是「大卫杜夫」——显然怎么看怎么像半截烤糊的牛鞭。很快,他把烟
盒推了过来,但我指指喉咙谢绝了。陈晨也没说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玩起
手里的打火机来。这个火机很一般,也不是啥牌子,几块钱吧。不过那上面有个
比基尼AV贴纸——烟头烫上一烫,小东洋的奶子屄缝原形毕露。这恶趣味简直令
人叹为观止。「开喝吧?」他把火机揣兜里,摆开三个矮脚杯,随后就拎起了那
瓶轩尼诗。

  李俊奇还在呵呵呵,拽着女经理的手,喉结都一上一下的。

  「行了,你鸡巴还喝不喝?」陈晨不满地撇了下脑袋。

  于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摆上三个矮脚杯,拧开了冰水桶:「就着
冰水喝,」这货满脸通红,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纯正。」

  女经理也是红霞满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后说:「咦,刚那谁说你带了
个老熟人过来,人嘞?」

  陈晨没搭茬,而是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切。」女经理在陈晨肩上
扇了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许。就在陈晨把酒
杯推过来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他左手腕上有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丫」字开
口又河流般地交汇到了一起。搞不好为什么,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

  白兰地我喝过,在小舅那儿、在大学城饭店、在平海的那些平价酒店里。但
轩尼诗XO还是在范家祖宅聚会上纯饮过一次陈年珍藏,入口甜、酸,后来有点苦,
接下来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咙里裹上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醇厚吧。学着他
俩的方法加冰尝了尝,也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来。当然,我得承认,并不比青岛
差。而此时陈瑶扭过脸来:「给你挑了好几首歌儿,一会儿好好唱。」

  陈瑶很喜欢迪伦的《手鼓先生》,于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点小酒,
感觉刚好,可以说相当自我陶醉。一曲即将结束时,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陈晨
打身后的一个巨型乌龟壳里走了出来。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以为是装饰,没想到
竟然别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着,挨沙发坐下就闷了一口酒。

  大胸女说:「陈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给你点。」

  「你们唱吧,」他又闷一口,犹豫了下:「你看着点呗。」

  在陈瑶唱王菲时,这厮再次进入了乌龟壳。这真是一种令人惊讶的设计,你
以为是装饰,其实是个厕所或者其他的什么。当然,厕所的可能性不大,除非老
乡有尿频的毛病。等陈晨再出来(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也说不定),我已经续上
了两次酒。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动跟东家碰了一杯。
他抿了口冰水,一饮而尽,只是脸上那星星点点的汗珠令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李
俊奇唱完《假行僧》——冯巩般嘹亮,璀璨的驴鸣,陈晨又起身向乌龟壳走去。
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问问前者乌龟壳背后是个啥。

  「衣帽间?谁知道,靠啊。」李俊奇续上酒,又开始猛吹崔健。这逼中毒太
深,除非开颅取脑怕已无可挽救。

  一曲《Tom Waits 》后,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点和我的直觉探索
下,鄙人成功地摸到卫生间并打开了门。如你所料,那是另一个巨型乌龟壳,如
果非要说是一口锅,我也不会有太大意见。锅里却精致得令人惊讶,洗面池、淋
浴、造型奇特的马桶,浴巾、睡袍,连洗漱用品都是爱马仕的——如果它真的生
产这类东西的话。马桶正上方裱着一幅梵高的《星空》,淡蓝和浅黄色漩涡直晕
人眼。这恐怕就别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时实在不应该思考太过扭曲的东西,
包括一些视觉上的形而上引导。出于健康考虑,印象派哪怕用来擦屁股,也不该
糊在厕所的墙上,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你所见,这泡尿太过漫长,以至于我的思绪有点天马行空。当尿们开始沿
着马眼无力地往下滴落时,我突然就听到一种摩擦声。或者说撞击声更为恰当,
比如桌腿不够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墙上。一瞬间我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也就
是「谁知道」的「衣帽间」。

  甩完尿液后,神使鬼差地,我隔着马桶把耳朵贴到了墙上。原本我只想试着
凑过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贴了上去,很凉,很爽。真的有撞击声,而且响亮
了许多。几乎电光石火间,一幅交媾图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但我还是觉得过
于夸张了,何况除了「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冲完水,看到洗面台上大「H 」
标识的洗手液时,我一把就给手腕粗的透明瓶盖拽了下来。

  这是小学自然课就学到的声音传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实践
劲头。简直一阵风似地,我便倒骑在马桶上隔着大瓶盖把耳朵凑了过去。确实是
撞击声,很有节奏。此外,还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同样很有节奏。当下我头发
就竖了起来,虽然这头毛碎从来也没趴下去过。十来秒的适应期后,我搜索到了
更丰富的声响,比如男性的喘息声,比如肉体的拍击声。前者断断续续,像被人
扼住了咽喉;后者厚实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把短裙撑得裂开的肉屁股。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所思所想,隔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啪」。伴着女人的轻哼,
接连又是两声「啪」。「这大屁股。」是的,陈晨喘着粗气说——一字一顿,跟
拿小刀硬剜出来似的,想听不清楚都难。间隙女人说了句——或许是「发啥驴疯」
之类的,很模糊,反正这会儿连呻吟声都消失不见。或许我也该推开乌龟壳,回
到美妙的酒精和音乐中去了。

  然而毫无征兆,随着「嘭」的一声响,撞击开始变得疯狂。厚实的啪啪声也
响亮密集了许多。女人「啊啊」两声,又低了下去,似是呜咽,却又几不可闻。
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不多久,撞击总算停了下来。

  「我多会儿就瞅出来了,」确实是我那老乡忧郁而冷漠的声音:「都他妈欠
弄。」很明显这货嘴并不如屁眼儿严实,可搞不好为什么,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
样。「上面也脱了。」伴着「啪」的一声,他又说。我这才意识到这逼用的是平
海话。

  条件反射般,华联的浅黄色肥臀、刚刚的女经理、甚至篮球场旁张罗着止鼻
血的女孩们一股脑地蜂拥而出。摩挲声,木头的咯吱声,然后墙壁「咚」地一声
闷响,只剩下男女的喘息。我不由想到冬日清晨一张嘴就冒出来的白烟。之后女
人说了句什么,很低——但确确实实说了,招牌似的嗓音甘冽而平滑,似一道光
亮直击脑门,我胸腔间那面巨鼓便骤然敲起。她说的是「给妈捅穿了」。还没待
我缓过神,酷似张也的女高音再次响起:「在人那吃了瘪,拿我这撒气呢,死孩
子。」这回清晰了很多,之后隔壁就安静下来,漫长而干枯。据我估计起码有三
五分钟。相应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马就跑了出来。李俊奇的歌声也忽地嘹亮起来。
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 》,真是不敢置信,哪怕这
货有点五音不全。

  在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去年电视台那个女主持,开始死活不肯,最后还
不是乖乖地跪在老阴B 面前,被呲了一脸尿。」口气很下流,我不明白老乡什么
意思。

  「摊别的女人那可不见好使。」张也的甜腻一如既往,「人吃你这一套。」
她又说。

  「搁我面前儿跩个屁,」似费了好大劲,陈晨说:「要不大伯盯着,老阴B
那眼神儿老早给她生吞多少回了。」搞不懂这个「她」是谁,我楞了楞,墙上就
突然响起一阵摩擦声。等我贴上大瓶盖,撞击声又再次响起,一点也不客气。还
有呜呜声,四处躲闪,忽又变成低喘和轻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丝丝婉转的
气流透过钢筋混凝土,透过高级木材和瓷砖,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摩擦声非
但没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击的节奏——毫无疑问,牛秀琴靠在墙上,陈晨肯定
站在她大开的两腿之间,神经病似地挺动着胯部,甚至把玩着两个奶子。我感到
老二硬得发疼,而轩尼诗的醇厚正化作一团团热气在筋骨血脉间四下飞窜。

  就这么持续了一阵,撞击声越发猛烈起来。女人压抑的闷哼在墙壁的摩擦中
逐渐高亢,乃至最后只剩下了哈气声。伴着几声密集而张扬的咚咚响,陈晨的喘
息也兀地清晰了许多,仿佛就黏在墙上。「骚屄!干死你个大骚屄!」气流的末
端,几个字痉挛着滚出喉头,潮湿而尖利,听起来简直像老鼠叫。

  近乎挣扎着,我掀开锅盖,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抚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
一首什么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内仅有的仨人当作观众,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
吊带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轻轻跳跃,像两只被禁锢的气球,而它们必然,必然,
憧憬着飞到天上去。李俊奇说:「你可真能拉,该不会来痔疮了吧?」他翘着光
脚,红光满面,嘴里还叼了根大卫杜夫。陈瑶问我没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几首歌
都切过去了,想唱你自个儿选去吧。

  陈晨却一直没有出来,令人惊讶。我尝试着去搜索乌龟壳后的动静,理所当
然,一无所获。猛灌了半杯冰水后,我笑着捣了李俊奇一拳,问陈晨在屋里干啥。

  「靠,」他咳嗽两声:「谁鸡巴知道,有人请客就行。」这么说着,他也往
「衣帽间」瞅了一眼。「谁鸡巴知道,」他又说,与此同时扬了扬手里的雪茄:
「你咋不来一根?」

  接下来,陈瑶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拿腔拿调,很有味道。李
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还非要拉着我合唱,令人无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
逼在显示器上蹦出来,大胸女才开始喊陈晨。接连两三声后,他才应了一声,依
旧没出来。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俊奇,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动着身子,冲
我直招手:「对你爱爱爱爱不完。」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非常不
幸,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块石头铬在胸口,
又像误食了几两巴豆全身虚脱飘飘欲仙。墙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鹅卵石上
点缀着看起来像蜡烛的灯,窗帘、帷幔、屏风宛若死气沉沉的水草。我这才惊觉
大家坐在一个池塘里。

  陈晨出来时,我们四个人正对着果盘狂啃。音响里的伴奏在大快朵颐间变得
空灵。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去一些东西。「咋不唱了?」他虽
然没有大汗淋漓,但起码也是油光发亮。

  「等你呢呗。」大胸女挺挺胸。

  于是陈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选了好半天,周璇的《永远的微笑》。还凑
合,比陈瑶是差了点,不过还能听。衣帽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唱完这首,他
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趴到触摸屏上捣鼓了好一阵。当然,我等并未再次欣赏到此
人美妙的歌喉——打小乌龟壳上站起来,他两个跨步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大乌龟壳
上。稳住屁股后,陈晨做的第一件事是闷光了杯里的酒。咕咚一声,很响。完了
他给每个人都续上了一点,直到瓶子见底。「得喝完,」老乡又是咕咚一声,他
显然忘了XO的正确喝法。「还有那瓶大拉菲。」

  陈瑶瞅我一眼,笑了笑。她俩还真没喝多少,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灭了小半
杯。大胸女唆了个樱桃,嗯嗯两声后问陈晨刚才干啥去了。她声音娇滴滴的——
过于娇滴滴。

  东家并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烟,并顺手给我撂了一根。

  「管得宽,机密电话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搂住女朋友的腰:「晚饭
吃点啥呢,搞定了再回学校。」大胸女说不如吃料理,于是李俊奇就邀我和陈瑶
同去。陈瑶没表态,除了建议唱完歌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老今天有点蔫,
不知是来事儿了,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这池塘之中。

  「可以尝尝看,」陈晨垂头弹着烟灰:「挺不错哩。」他用的是平海话,叼
上烟后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滑到了陈瑶身上。

  陈瑶笑笑说好。我捏着软中华,搞不懂是先抽烟呢,还是先喝光矮脚杯里的
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内里火辣辣地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喷出来。烟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后便没再动。

  陈晨又进了趟乌龟壳,很快就踱了出来。李俊奇光着脊梁,再次演绎了一遍
《假行僧》。这逼那么瘦,肌肉倒不错,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这样。如厕归来,
陈晨就瘫到沙发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轩尼诗。整个过程中他一声不吭,腿抖得
像开着拖拉机。我不由多瞅了几眼,「再唱唱呗。」他建议。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就这一瞬间,忽地就瞥见他左手腕上那两道伤疤红亮了许多,像是只蜗牛刚打上
面犁过,一如马桶上方的壁画——怪诞、扭曲、压抑。

  临走,陈晨把玩着手里的表说:「老乡啊,平常就该多来往。」他甚至笑了
笑,真是令人惊讶。这种笑我说不好,有点拘谨,像只受惊的兔子。因为这笑并
不见得让人舒服。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没说话,却不自觉地留意着衣帽间里
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生命中已经逝去的下午,我在卫生间
里所听到的都是错觉。

  路过前台,我又看到了女经理。她撅着圆屁股俯在吧台上,问我们玩得好不
好。李俊奇说不好,她巴掌就扬了起来。癫痫发作一般,亲爱的老乡就又开始哈
哈哈了。进到电梯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突然就毫无防备地袭来,我不由攥住了陈
瑶的手。

  外面阳光依旧灿烂,博爱而有力地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或
许,是空调房里的气味太过凝滞了。

       ********************

  三人篮球赛我等终究没能夺冠。换句话说即,一万块人民币像鸭子一样飞走
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只鸭子从来也没煮熟过——能干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恶
霸挺进决赛,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预料。那真是艰苦卓绝的一战,论身高,论技
巧,论战术,他们起码都略胜一筹。我方一路落后,狠拼硬磨,直至最后一分钟
人品大爆发,愣是打出了个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迹般地完成了反超。这种事毫无
办法。同样毫无办法的是,在周四晚上的体育馆二楼,面对另一支篮球专业的恶
霸,我们遗憾败北。后一支的实力未必强过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为老天爷从
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难免——一如球馆惨白的灯光,一如黑压压的人群中闪亮
的发夹,一如呆逼们在终场哨吹响时沉默的汗水——所有这些,大概都会镌刻在
2004年的夏天吧。

  好在亚军也有奖金五千块,从校门口的农行兑出来,无论功劳大小,正好一
人一千。请系里边吃饭自然免不了。这帮狗娘养的,个个血盆大口、嗷嗷待哺,
哪怕已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折磨得不成人形。

  说到折磨,谁也不能幸免。划完重点就是上自习,没日没夜,这一学期欠下
的债头昏脑胀也得补回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哪怕划完重点,我等所面对
的依旧是文山文海;第二,图书馆、教学楼——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
无虚席,除非六点钟前起床,想找个清净地儿比登天还难。由此可见,选修课不
用考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这种原则上送学分的课,除非碰上怪胎,没人会为
难你。然而「怪胎」俩字不会刻到脑门上,事实上有不少好老师都是怪胎,所以
还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学分冒险不值当。比如艺术赏析课的考核作业,我可是
参考了三篇有关波普主义和极简主义的乐评才得以搞定。其中还有陈瑶的一半功
劳,此学霸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由不得你不佩服。

  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饭后,我和陈瑶都会跑小树林里看书——除了
碍眼的垃圾多了点,那还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当然,在她老看来,我也是个垃
圾。多亏了树木葱郁环境清幽,不然我「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没准就是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陈瑶打小树林西侧窜出来时,神使鬼差
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脚蹬一双白色坡跟凉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响。速度不
能说快,但也着实不慢,起码那身圆领休闲白T 和宝石蓝牛仔热裤下的胴体生动
地传达出了一种动态之美。确切说就是,乳房在行进中波涛汹涌,白生生的大腿
于斑驳而婆娑的树荫下直晃人眼。还有那双没穿丝袜的脚,丹蔻点点,你看一眼
尚可,要是多瞧几眼,难免眼花缭乱。何况也不会有人给你时间去仔细地打量一
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陈瑶,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于是我就嗷地
叫了一声。有点奇怪的叫声,沈老师只好瞥了我一眼。

  我猜是的。虽然她戴了副大蛤蟆镜,但蓬松发髻下的小脸确实朝我们侧了侧。
别无选择,我立马笑了笑。她竟也朝我们笑了笑,娇艳欲滴的樱唇轻轻一弯。于
是我就叫了声「沈老师」,半秒后又蹦出了个「好」。她愣了下,很快樱唇再次
一弯,乃至停下脚步说:「你好,你们好。」

  「吃了没?」紧跟着她问。

  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得有个两秒钟我才应了声:「还没呢。」

  「那就快吃饭去。」她笑得更灿烂了,眼睑下浮起两只卧蚕,贝齿都亮晶晶
的。就我发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迈动脚步,走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Polo衫运动短裤网球鞋——总之
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种中年中产的经典休闲造型,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其实我
早该看到他,但不知为何现在才看到,于是此人就通过放慢脚步来提醒我们不要
残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

  「走呗,」陈瑶一本书扇过来:「笑得还真是甜啊。」我只好走,边笑边走。
不想中年男人叫住了我——或者我们。他说:「哎。」我们就回过了头。

  男人个头还行,一米七五靠上,有点壮,啤酒肚不能说小吧,但也算不上大。
于是他两手操裤兜里挺了挺肚子——这下条纹肚皮壮观了些许:「干什么的?」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我有点发懵。陈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
没吭声。

  「她是你老师?」这应该是个疑问句,但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

  「哦。」我说。

  「没事儿。」这货扬扬国字脸,用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抹了抹饱满的额头,高
挺的鹰钩鼻和平头顶端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没事儿了。」他抬头望望悬铃木树
冠,冲我们摆摆手,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中沈老师都没回头,甚至连款款玉步都
没有任何停顿。所以如你所料,小平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神经病。」陈瑶评价道。她说得太对了。

  有句老话叫忙里偷闲得几回。这复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倒越是放松,
连傍晚打球都成了惯例。不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点钟
以后篮球场就会人满为患。这劲头实在有点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阳大酒店一别,
我等再没见过十五号。该老乡对篮球的热情似乎在那场八分之一决赛里被耗了个
精光。关于此,杨刚推测,没准陈晨对篮球的热爱就是那泡喷涌而出的鼻血。有
些道理。

  李俊奇倒是偶尔会跑去东操场踢球,一身国米,驴一样兴奋。每次他都要站
在草坪上,隔着铁栅栏,仰起脖子冲我们一声长鸣。决赛后的周五傍晚,他甚至
翻过栅栏,来到亲切的红蓝塑胶球场上,同我们叙了叙篮球情谊。他先是祝贺我
等夺得了亚军,又愤愤不平地表示体育系那帮哥们儿也就仗着身体壮,「真要论
技术,他们可不行」。兴许也有些道理,至少听起来很悦耳。极其自然而又匪夷
所思地,我问他:「这几天咋不见陈晨?」

  「熬夜看球呗,」李俊奇不假思索地说:「这会儿大概就在吃饭,今晚可是
半决赛啊,希腊对捷克。」他指的是欧洲杯。

  我真没想到十五号爱好如此广泛,于是就叫了一声:「靠。」

  李俊奇抹抹汗,大喉结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吐了个「靠」出来。

  上周日傍晚,在平阳大厦正门口,沐浴着燥热而舒爽的阳光时,李俊奇也是
这么说的。因为陈瑶决定回学校,什么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无兴趣。「一体
式vip 卡啊,」老乡强调:「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热情。但陈瑶还是坚决地
摇了摇头,脸色都有点惨白。

  「身体不太舒服,」我冲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转向李俊奇:「改天吧。」

  「走呗。」大胸女笑笑,一把捞住了她的男朋友。于是后者就叹了口气。

  这回可没有什么捷豹什么皇家什么加长版了,东家的安排实在有待改进,兴
许他真的喝蒙了呢。当然,我和陈瑶更愿意在鸟语花香里走一走。弯弯绕绕地,
在中央公园里地奔了几里地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这会儿陈瑶
脸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陈瑶白我一眼,只是切了一
声。那个傍晚车厢空旷,阳光鲜活,空气里灌满了绿色的风,一种说不出的安定
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断有人上下车,等我再睁开眼,身边已挤满了人肉。

  「你可真能睡。」陈瑶捣捣我。片刻后,她问李俊奇啥来头。我便如实相告。
「看不出来啊,」她说:「人还挺和蔼的么。」

  我表示赞同。

  「那个什么陈晨呢?」她又问。

  「平阳市市长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体局的。」搞不好为
什么,我真不愿意谈起这个人。

  陈瑶大概也一样,她轻叹口气,捏捏我的手,便把头撇向了窗外。很快,她
又扭过脸来:「一会儿吃点啥呢?」

               第二十二章

  字数:13602

  1912年,南孙班成立于天津,领班孙凤鸣,主演孙凤令。这是第一支招收和
培养女演员的评剧班社,后来的一些著名女演员,像白玉霜、花莲舫、李金顺等
都出身于此。二十年代,因国内形势风起云涌,南孙班只得北上东北,在铁路沿
线的经济发达地区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很多班社南下西进,南孙班也不
例外,光在平海就小憩了两年。之后的历史众所周知,南孙班重返天津卫,改名
歧山剧社。几年后,白玉霜使歧山剧社名扬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当家孙凤济
和部分台班子在平海扎了根,当刘派、爱派和白派欣欣向荣之时,小城里也涌现
出了一批像花岳翎、莜兰花、莜蓉花等优秀女演员。莜金燕便师从花岳翎,其
「音域宽、音质纯,共鸣好,嗓音甜」,「在唱腔上又吸收了京、豫、秦腔等剧
种的营养」,兼容并蓄,刚柔相济,与沈阳的花淑兰并称成为「南北花腔」。这
就是南花派的由来。「我的外祖父母,」母亲写道:「就是南花派的一员。」此
即上周日的《评剧往事》。

  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实说,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还真有点民国白话
小说的味道。这个专栏也不知多少人会看。我是九点多吃完饭才溜达到报亭拿的
平海晚报。在此之前,应陈瑶要求,我们把大波哥几个喊出来一起吃了个饭。雷
打不动,依旧是驴肉火锅。这种事毫无办法——当陈瑶问「一会儿吃点啥呢」,
驴肉火锅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错,就是党参、枸杞补料太多,看着就上火。难
得地,在威逼利诱下我又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瓶啤酒。当大波叫嚷着再来时,哥们
儿真顶不住了。正是此时,母亲来了电话,我瞄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左右。

  「正吃饭呢?这么吵。」她说。

  「是啊。」我走出门外,站到了镇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昏黄,像甩
在夜色中的一团陈年浆糊。

  「复习得咋样啦?」

  「还行吧,我觉得还行。」

  「行不行得看结果,」母亲轻叹口气:「反正有你贺老师盯着,你也瞒不了
我。」

  我还真没料到这茬,不由也叹了口气。

  母亲却置若罔闻,她说:「你奶奶在呢,跟你奶奶说两句?」

  根本没容我反应,奶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说:「正吃饭呢?」

  「哦。」

  「吃饭好,」奶奶说:「没喝酒吧?」

  「没。」

  「可别跟你爸一样。」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发上躺着呢,」奶奶说:「你小舅刚把他送回来,恨死个人,我说啊,
还送啥送,让他躺那小茅屋里,谁也别管他!」奶奶的义愤填膺你可以想象。我
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哼声,进而眼前就浮现出在沙发上兀自摊开的油亮肚皮。其实
父亲酒品虽不咋地,但从没闹过事(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缘故),这年龄上来了,
更是倒头便睡。「谁也别管他!」奶奶又说:「管他干啥!」

  正当我不知说点什么好时,母亲接过了电话:「听见了吧?你也好好复习,
少喝酒,没几天了。」

  虽然「没几天了」,为了录音的事,我和大波还是往师大跑了一趟。现在要
不谈拢,等人放假了,更没戏。依旧是Livehouse 老板介绍的熟人——音乐系的
一个学生,卷毛黑框眼镜,瘦得可怜,这卖相比起大波来要差得远啦。他叔叔在
师大音乐系管器材,当然也包括录音室。如果支付一定报酬的话(比如五千),
眼前的胖子表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符合有偿利用的原则」。「问题是,」
他吐了口痰:「你们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对大学生思想教育的引导,
有没有一些反动黄色消极下流的东西,这,出了事儿是要担责的,我得把把关。」
虽然此人舌头短,说起话来有种唾沫在口腔里拼命奔逃的感觉,我和大波商量后
还是决定提交一些歌词供他「把把关」。这下胖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又兴奋
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脑袋时笑了笑:「咦,你们学校的录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
借不来?」

  这个我也问过大波,他说,别想,没戏。至于为何没戏,他甚至不屑于谈一
谈。

  说起来,大波的劲头真是无人可挡。哪怕再有一年毕业,此音乐系高材生依
旧没心没肺地跟我们瞎混。而他的同学们,据我所知,都去参加了一个叫什么
《超级男声》还是《超级女声》的节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网上和教学楼前拉票。
老实说,比牛皮癣强不到哪儿去。

  考试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连几天,呆逼们整宿整宿地挑灯夜读,连
脸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陈瑶却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爷从不
讲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陈瑶好好温存了一把。某种程度上讲,发泄即
是治愈。为了更好地发泄或者治愈,我找了家中档宾馆,起码那里有空调房。事
后点上一支红梅,还没抽两口,就被陈瑶一把夺了去。她翻个身,挺了挺娇嫩小
巧的乳房说:「我也来两口。」她也确实只抽了两口,然后就剧烈咳嗽起来,相
应地,乳房也开始剧烈抖动。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单给点了,这种壮观景象我能一
直欣赏下去。好半晌,陈瑶才在我的笑声中平静下来。她捋捋头发,抹抹泪,直
挺挺地躺着,也没说话。那小脸火一样红。

  「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对肆意绽放的乳房。还是没反应。「嘿!」我真的
吓了一跳,一把给陈瑶捞了过来。这下她总算笑了,软软地瘫在我身上,于是笑
声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烟抽完,她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说:「如果
我妈请你吃饭,你去不去?」

  如你所知,我根本没得选。何况吃饭嘛,总归是占人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午饭选在一家老市区的特色餐厅,叫什么「熊也」,听名字都阴阳怪气的。
陈瑶她妈要开车来接,被陈瑶拒绝了,所以我们只好打的过去。陈瑶对这一带很
熟,在她的指挥下,的哥总算找到了地方。不可避免地,我对学霸的佩服之情又
增添了几分。该餐厅位于某条商业街的后院,还是二楼,装潢嘛,格局不大,温
馨雅致,总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书架,还有个人肉点唱机——虽然
只是个钢琴加小提琴。当陈若男告诉我这里没有菜单,只能自己点时,我只能更
加惊讶了。得承认,她妈挺时髦,换母亲来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鲜了,再不就是
烧烤。没有办法。

  坐下没多久,陈瑶她妈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她笑笑让我坐下,并解释
说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她穿了身百褶连身裙,上面白色,在肩头斜斜地打了个大
蝴蝶结,下面斑斑点点、花团锦簇,不知是枫叶还是什么花骨朵。这身装扮很年
轻,于此刻浑厚浓重的餐厅里更是显得花枝招展。

  在陈若男帮助下,我给自己点了个炸猪排。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虽然我
拢共也就吃过两次猪排。陈瑶她妈很健谈,光这家店的来历都能掰饬十来分钟。
当猪排上来时,她总算把话头转移到了正事上。其实我认为有些话不宜在餐桌上
说,但她还是都问了。这真问了,也就没什么了。像父母的基本情况、健康状况、
工作,甚至爷爷奶奶,她一项没落,有点过于夸张了。

  整个就餐过程,陈若男的活泼变本加厉,于是陈瑶就越发显得寡言少语。老
实说,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瑶她妈对母亲很感兴趣,后半程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后者身上。对我来说
也多少愉悦了一些——关于母亲,我总愿意说点什么。提到跑剧团时,她说她好
像看过那个《花为媒新编》的报道,「反响确实很不错,有空也要瞅瞅」。谈到
艺术学校时,她从豌豆腊肠上抬起头来,伸了个大拇指:「你妈厉害,不是一般
人。」她保养得很不错,皮肤白皙紧俏,酒红色长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和薄嘴唇
一样,天生带着股说不出的锋利。得知母亲以前是二中老师时,她有些惊讶,问
当初咋没留校。这个我可说不好。于是她说「二中是个好学校」,完了又摇头苦
笑道:「这下海啊,要强得多,老守着一个铁饭碗真能把人坑死。」这些怕就是
经验之谈了,听陈瑶说回平阳之前她妈一直在平海做公务员。

  饭后陈若男要跟我和陈瑶走,被她妈一把拉了回去。临走,她妈说:「我这
正忙着,走不开,有空啊,得请你到家里坐坐。」

  至此,这顿饭也就宣告结束了,并没有少一块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排练房玩。大波吩咐着要录音,结果也没联系上人。
不管是卷毛学生还是他那肥头大耳的叔叔,随着暑假的到来,一溜烟儿就消失得
无影无踪。学校马上要封闭,我等四五个人总不能挤到一个房间里,这在外面租
房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瑶说她暑假里要到澳洲亲戚家待几周,是的,她是这么
说的。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Good luck !」如你所见,在可预料的时光里,日
子正在变得局促、无聊,甚至令人憎恶。

  有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还没想好。她说:「那你就
慢慢想吧。」

  然而根本没容我想,第二天上午老贺就来了个电话,当头便问我在哪,然后
让我到她家吃饭。别无选择,我只好接受邀请,去吃饭。西大住宿区我还真没去
过几次,难免一通好找。所幸在电话指挥下,我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成功抵达了老
贺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阙如在楼下接我,他挠了挠正在日益成型的鸡巴毛说:
「幸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明天来,我兴许就在哪个海滩上了。」我搞不懂他这么
说是鸡巴什么意思。所以除了一声「靠」,我什么也没说。老贺做了好几个菜,
厨艺竟难得地不错。她问我味道咋样,我拍马屁说比校宾馆的强一点。说完这话,
我就红了脸,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夸张呀。出乎意料的是,李阙如也吃得津津有
味,还要时不时地彪两句英语。在老贺的强烈抗议下,后者才闭上了嘴,当然,
是说话的嘴。

  饭毕,老贺就把李阙如打发了出去,哪怕他一百个不情愿。接下来自然就是
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问我咋不回家,呆学校很好玩啊。我说正打算回去呢。

  「正好,」她说:「给你安排个实习,律所、纪委或法院你来挑。」这就有
点夸张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于是老贺说:「那我给你挑,就法院吧,先了解
了解程序,律所纪委实习往后放放。」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实在无话可说。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跟梁致远发展到
什么程度了。上次在校门口有幸见到了梁致远的车,多半是来找老贺,可惜没逮
到正行。又开了罐啤酒后,神使鬼差地,我问:「梁总还好吧?」之后奇迹就出
现了。老贺的眼突然变得很圆,紧接着一口水从她嘴里喷射而出,足足有两米远,
蔚为壮观。这让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坐在老贺的沙发上,正在和她说话。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老贺甩甩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实习,那实习报告就少不了。」

       ********************

  对于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的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当时中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
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
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
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
西北省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

  而这次,平海法院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
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
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少
的是个平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
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
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
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
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
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
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
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
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
不一样」。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

  「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
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

  「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
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
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
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
你还嫩了点儿。」

  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

  「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

  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还
能有什么感想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

  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
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法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
「也是西大的,就平阳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
算。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打就
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范仲欢竟然直
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法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
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

  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
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声音过于耳
熟。

  小董笑笑,说咋。

  女人齐耳短发,娇柔时尚而不失干练:「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
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我这
才惊觉,眼前这人确实在哪见过。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
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

  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

  「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
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

  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
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于是范仲欢就说:「这
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
等号。其实范仲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
黑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
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

  02大一那年,鄙人有幸得以一睹了传说中「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的省
军区机关医院副院长——范仲丽女士风采。那个秋叶铺地的午后,在儿子放养问
题上,范女士表示,男孩子叛逆一点挺正常,「几年不落家也是生存能力的体现」,
毕竟,「儿大不由娘」嘛,而「好男儿,就该志在四方」(当然这是韩父的看法);
在高考问题上,范女士表示,韩东当年不愿接受父母安排,她能理解,也不会过
多干预,「只要不再瞎搞,能明白,我们很爱他就行」。老实说,韩母的杀伐果
断着实令我大吃一惊。这觉悟,这境界,凡夫俗子确难望其项背。如你所料,范
仲欢作为韩家长女,随母姓。老实说,母女性情外貌相差不大,甚至连言谈举止
都一模一样。两者的唯一区别——真不好意思,哥们暂时还没找出来。

  不过人如其名,新师父更「欢」,和韩东一个尿性,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
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
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
无遗。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
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
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范仲欢怂
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
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
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
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
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
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
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
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当然,毕竟在政府司法机关,实习生「得注重自身形
象」。理所当然地,西装革履虽不至于,衬衣长裤总跑不了。自我感觉嘛,用母
亲话说就是,「瞅瞅,多好,我儿子这扮相」,「快赶上画里的包青天了」,说
这话时,她唇角那抹子戏谑的笑意,一晃而过,连门板也没能挡住。遗憾的是,
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
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中级法院忙得要死,基层法院闲得蛋疼,「累
不着你的」。

  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
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
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
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
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
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

  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1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
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
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
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
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
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
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
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
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
孙子」。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
泳。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
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
头扎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
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
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

  值得一提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
那个破败的三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
建,母亲说手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
投资人「跟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
头还有愿意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
个楼顶得重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
而位于文化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
可耐地领略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
只是由穹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
议室,一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会议室
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练器,进门
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了;卧室狭
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扑鼻一股母
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
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
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
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
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
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
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

  郑向东可谓剧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
的。每次我过来,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
曲终于后继有人了。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
己对戏曲的兴趣。

  张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
她老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
钻网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
一回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
抖就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
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
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
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
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
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
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
怪,谁让天这么热呢。

  「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

  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
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
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

  「不用上班啊?」

  「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
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
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
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
觉,很难说清楚。

       ********************

  平海法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
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
可能性。

  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
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
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
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
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
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
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
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
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

  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
「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
「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
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
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

  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
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

  好歹历届校运会田径冠军专业户啊,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范仲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
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
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
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
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范仲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
我还是出了岔子。

  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
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某某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范仲欢负责的,不等
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
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
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
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
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

  「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
声笑了出来。

  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
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
是西大的(范仲欢也是西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
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

  周丽云走后,范仲欢说她儿子也是西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
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

  「继子,她——」范仲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
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

  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省师大的,」好半晌范仲欢又说:「大有来头。」

  「啥?」

  我想说再大还有你来头大。一方封疆大吏要员千金,居于基层自甘默默无闻,
无疑只应存在于《天方夜谭》和官八股里。是的,至少以我的浅薄认知是如此。

  「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
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
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
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
「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
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
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
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
色。

  「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

  「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
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
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
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

  「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

  「上网啊,那个啥,QQ?」

  「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
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

  「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

  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

  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

  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
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
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
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

  「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

  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
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

  「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

  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
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
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起开,」
母亲说:「恶心不恶心,林林在呢。」

  「你老提儿子干嘛,来吧来吧。」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药吃没。」之后母亲或许冷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
了起来。

  「吃啥吃,大夫说了心理性障碍。」父亲喘息粗重。

  「行了你,」低沉干绷:「一股酒味。」

  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
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
「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
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法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
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
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
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蓝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
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
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
人。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
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
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又跑平海干啥来了?

  「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
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
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
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
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
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
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

  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

  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
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
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
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
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

  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
——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
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
眼镜说。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
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
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
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
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
两头往法院跑。」

  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
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
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
「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

  母亲笑笑,没说话。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
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
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对所谓的「人生地不熟」更
不敢苟同。

  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
「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
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
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
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
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
游,多美。」

  其实刚去平阳上大学那会,母亲就建议我回来后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
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
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
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
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几年他也没
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
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
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

  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
总库容124.5 亿m3,总装机150 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
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
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
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遗憾的是,该「水电站因年久失修」,又或
许「今年雨水忒多」,重力坝竟然出现裂缝事故。「特钢牛啊」,据呆逼们讲初
步估计是建材及工程质量问题,「直接经济损失3 个多亿,所幸没造成人员伤亡」,
「鸡巴毛,要说还是陈家牛」,板上钉钉的事,查都没人敢查,呆逼说,「妈个
屄哦!」顺理成章地,偌大个库区都给围了起来,我们没能进去。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倒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
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
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几年中后期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
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
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
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

  「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
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
啊,其实对孩子也好。」

  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
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
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
老师也不错嘛。」

  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
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
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
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
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
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
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
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

  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
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
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
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

  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
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

  「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
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
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
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矮又胖的,小眼
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陆永平胖不胖我
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矮,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
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

  「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
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
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
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
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
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是嗤之以鼻。这货太能装,
估计平海他一直没少跑,于是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
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

  「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
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
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
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
相信。

  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这一晃啊,二
十来年都过去了。」

  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
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
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
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
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
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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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
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但哪怕再忙,她老也不忘敦促我抽时间争取把证
考下来,「说你多少回了,啊」、「敢把老娘的话再当空气,有你好看」。奈何
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俩都没怎么跑步,更别说练车。这赖床
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范仲欢经细致诊断
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师父说得
对,我倒真不希望把自己活成坨泥巴。然而,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
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
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
客观作用。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

  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
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
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
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范仲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
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
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
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
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
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没怎么下
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大家伙儿
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范仲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
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

  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
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
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
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
陆地巡洋舰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范仲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
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望着车头的水雾,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
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
来被整得挺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风评不太好。还别说现任有个
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吃喝玩乐样样不拉,整一个纨绔子弟,在家里啥样你想想
就知道了。」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范仲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
了言语。

  「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现任风评咋了?」

  「从省城调回平海,你以为为了啥,瞎搞呗,跟李国安一个德性,这个人啊
——」范仲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如你
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
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范仲欢突然说。

       ********************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
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
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
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 型大花坛溜达
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
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
栏,也是一个U 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
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
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
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
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在午后斑驳的
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
定是他没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
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
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经
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X 西财政学院、省师范大学,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
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
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个人爱
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而
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
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
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
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
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
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

  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
「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
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法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
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
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
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
鸡皮疙瘩。

       ********************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
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
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
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
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
「咋了?」她撩撩头发。

  「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

  「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她一手扶着门,
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
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
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
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饭路上,母亲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
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
知强了多少倍」。母亲没几句话,她甚至面无表情。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
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
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然而我「亲老姨」
一直在减肥。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这个不能吃,那个
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除了向我和
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
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
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我问她咋了,
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
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
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

  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
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再逛会儿,给
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
食疗白瞎了。牛秀琴走后,母亲脸色缓和些许儿。她似乎还冲我笑了笑,光彩夺
目,然后拢住我胳膊掸了掸衣领,她问下午有事儿没。「咋了?」我吸吸鼻子,
好半响才说。

  「啥咋了。」母亲楞了一下,后又笑笑。她说联系了二职高的一个熟人,下
午陪我去练练车。而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在十点出头,太阳高挂半空,天亮的晃
眼。一层透明的琉璃携着难言的燥热把整个大地浸了个通透。

  我们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
上一针。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等母亲回了
屋,她老才道:「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
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
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
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
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
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

  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于
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大刚听
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
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
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正打算迎
头而上,一阵男女急促的喘息打门道里倾扎而过,炽热而散乱,却又隆隆隆的,
像有火车驶过,又仿佛一袭巨大的风暴正在成形。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一个激
灵,僵立在原地。

  很快,哼哧哼哧中,弹簧似乎也在跟着叫。顺理成章地,我就粘到了门壁上。
是的,女人的轻哼声,男人粗重的喘气和木头硌地的吱咛声,模糊而真切。

  「春英啊。」

  「老严。」女人哼哼唧唧的回应。

  「春英啊,你是不知道啊。」

  「掰废话!要弄赶紧的!」

  啪啪两声后,紧接着又是一阵很急迫地连续啪啪啪。

  「我厉害不厉害,啊?真骚,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骚味儿。」男人仿佛入了
魔怔:「你是不知道啊。」

  女人不说话,只是夸张的喘气。急促、粗砺。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屄湿得。爽不爽?」男人也喘气。

  女人只是哼。

  「水真多,屄里真滑,」男人略一停顿,又说:「还是春英好。」

  「张老师才好。」春英说。我搞不懂她什么意思,总觉着这声音像硬挤出来
似的,过于干巴。

  「春英好。」

  「张老师屁股大,奶子也大。」春英说。

  「你是不知道啊。」男人又说。

  「扮相也好,腰还细。」

  「没你屄骚,」男人连说了三遍,边说边喘:「你浑身都骚。」

  「搞我屄。」女人也喘,边喘边哼:「搞我骚屄。」

  风暴持续了多久我可说不好,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不知道。之后如你所料,
撞击声越来越欢快,也越来越响亮,总之在男人「大骚屄」的低吼声中,两人就
喘成了一团。

  「邪了门了,」瓮声瓮气地,接着是一声长叹,足有半多个世纪那么长。

  「驴儿一样。」女声慵懒,轻飘的没有丝毫重量。

  「兴许还能行吧。」男人呓语般。

  许久,屋子里好一阵再没任何动静。退回楼道口。在我犹豫着是否要不要离
开时,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神
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
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
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
呼吸。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

  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
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
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
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

  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
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甚至想起了死去的陆永平。

  「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
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
费!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
得噔噔响。「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
拾。」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我
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
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
今天的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在毕加索上,母亲给普及了一路理论知识。无外乎这个是离合器,
那个是操纵杆之类的,从与油门刹车的纠缠不清中转过头来,她放下东西就走了。
母亲说今天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
都不好说」。

  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
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
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
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
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
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
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
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
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
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
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
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
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
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敏敏可算有盼头了。」小舅妈眨眨眼。

  「可不,这死丫头,」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也是时来运
转,折腾来折腾去,一下子成了省城人!」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
显得分外惹眼。

  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恭喜。」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
房。

  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
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
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
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
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
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她对象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
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
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江西还是河北,但父母在咱省城
做大官,这会儿人在北京上军校,毕业就是军官。「你姨还不太愿意,说男比女
小五岁,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
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
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
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
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
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 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
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
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
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
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
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
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

  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

  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
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

  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
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
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
父亲。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
「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
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
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
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虽然
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
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

  「啥回来?」奶奶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

  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了口气。

  「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

  「太热。」深吸一口气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
黏糊糊的一层。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
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
一口气爬上了顶楼。那里有风,但炙热。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门檐下
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
真是令人惊讶。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掂起箔子缓
缓下了楼。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道。见我上
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

  「看你奶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近乎
本能地,我在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
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

  我没搭理她,反问:「小幺不在家?」

  「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

  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你那一身汗。」

  「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

  「咋了你,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
面而来的暑气像是柔软的怀抱。

       ********************

  《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
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
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据
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
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
不像那谁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我楞了一下。

  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他流
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
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
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
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摇摇
头,又点了点头。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

  「慢点儿,」她笑笑:「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

  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也不能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
这种事儿真真假假,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
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至今我记得从呆逼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
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于是父亲笑
笑说下次让他来。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游个屁啊,也
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运营商搞
活动,不去白不去。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
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
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
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当然,老生常谈,
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
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

  「以前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
长叹口气,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这一刹那,我
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亲竟然
也发现了。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

  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
「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

  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
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

  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指甲。

  「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

  「本来就不想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
又看看我,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
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
汗的效果。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
说点什么好。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一次在
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语速太快,也
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他夹住烟,一字一
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上网。
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这里有必要
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色网页
罢了。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这陆宏峰倒成
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盘上。
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

  记得杜丽夺冠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屏保是那个
珊瑚礁和鱼,一个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
室走了出来。这有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大号,急,真憋不住了。」
他挠挠头,挪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
的色号和陆永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练车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咱也算劳逸结合了一把。只要合理
安排,也能使苦闷生活足够鲜活。再者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不过这逼不光是肥,
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伟超都会邀
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他刚买了辆
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家里两次,
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死皮赖脸
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好吃,说
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还不带回来
让哥们儿见见。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澳大利亚啊,现在冷啊。」
王伟超说。

  是的,陈瑶也这么说。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个冷啊,「真想家」。
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聊天,很欢乐,我却没
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小屁孩。」而陈瑶说这
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这起码证明了一点:
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遗憾的是,这根屄毛嘴太碎,花样又
多,一会儿KTV 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
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
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
一时周遭侧目纷纷。

  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花,多了股挥之
不去的黏稠和燥热。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间特钢社区篮球
赛的奖品是啥。

  「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王伟超咂咂嘴:「MVP 还
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 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
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
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
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
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
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九三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
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
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
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
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
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
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
「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呆逼甩甩头。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
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
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
灯,北街那帮回民跩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
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跩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跩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生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
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康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
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生亲信查
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
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
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康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生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
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
大酒店。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我抹抹汗,忍不住叹
了口气。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
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回来路过老商业街
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
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
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
浴巾。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恼火地打浴室
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别无选择,我拉开了
衣柜。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
的心怦怦直跳。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
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
巾。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
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如你所料,是母亲的
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
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
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正要关上抽屉,一
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
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
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
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ZINI,也就是呆逼们所说的某国性
文化领军品牌之一。毫无疑问,这是女性情趣用品的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
它只和毛片建立过联系。

  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一个盒子,是粉红色。
纸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也就是说,
它们已经被拆开过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
的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然后,一抹肉色在眼前绽放开来,如
此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仿真脉络,青筋暴突,在昏暗的烟雾缭绕中,在无数次
的梦里,紧贴肥臀硕股,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

  这是一条肉红色的棍状物,冷冰冰毫无生命气息,却恰如其分地粗长,让人
情不自禁地想起坚挺中快速运动的臀部。我搞不懂那是什么材质,也搞不懂这是
好还是坏,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
—「真他妈牛逼!」有人说。

       ********************

  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
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
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
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所以当他走动起
来,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
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
的「仙气」。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八月的光泽,哪
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讲话时,陈建
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
上养成的习惯。

  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是的,在我的字典里,「浮夸」
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间快速转
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没准儿这是一种偏
见,然而——毫无办法。

  八月二十二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
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
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虽说娱乐
第一、比赛第二,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
位。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

  今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
编》。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当然,责任在我,显
而易见,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陈
建军一干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
旧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
袖,用洪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于是,我,有幸
和陈书记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
长套裙,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整个演出
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一团火。然而
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
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母亲就低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
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陈建军的
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
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母亲显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甚至眨了眨,然后就
没有然后了。

  演出结束后,果然——按部就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
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陈建军肯定
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
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他还幽默地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
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
总不会错。」「老祖宗的东西,」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他是否一字不
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在人墙的隔离
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值得一提的是,这厮
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
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电视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
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
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大伙儿都很高
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

  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小调哼了一路。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
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咦,」
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

  「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字数:12971

  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在二楼走廊里,看着琳琅满目
的水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
搞得,真是像模像样。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
瞅,多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

  「吃个饭?」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
「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
我。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直
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

  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远远地,母亲举
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
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琴师捣蛋说,这一周年是一杯,
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
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
是两杯。她倒扣瓷樽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这泸州
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
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
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
大。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
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
殖器夹杂在「同志」间撂得满桌都是。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
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

  「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他给你丢人?!」这厮弓着背,
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

  母亲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
得让我心里猛地一疼。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个嗝
儿,没说话。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
跟和平老弟喝他妈两杯」。仰着脸乱抠一气后,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
和平老弟的电话」。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
我只好尽了举手之劳。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鸡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
后父亲说一会儿到。如你所料,「一会儿」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时间一分
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辗转一圈后,
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哥还怕你」。
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一把拽住
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我问他还喝不喝了。「喝!咋不喝?」他一
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

  「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
啊,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郑向东伸了个大
拇指,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二十秒后,塑像崩塌。郑向东从座位上爬起,二
话没说,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母亲冲我招招手,问我喝了没。我当然说没。她指了指外面,让我看着点。
我望了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诸位,只好站起身来。

  郑向东吐了许久,我也给他捶了许久。具体过程就不描述了,毕竟其间充斥
着一种令人忧伤的味道。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脸后,郑向东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卫
生间。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不想他老没进包厢,而是在楼道口一屁股坐了下
来。我问他坐这儿干啥,回去吧。他也不答话,在口袋里乱摸一通后仰脸管我要
烟。「都忘了,」他笑着说:「我这戒烟都七八年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抽上一口后,他说:「你也抽。」于是我靠着楼梯扶手也点上了一根。

  「我啊,今儿个高兴,你知道吧?」他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干了点啥,啥也没干!」郑
向东抖着腿,钥匙链叮当作响:「在市歌舞团,唱戏的就是个屁,年年领补贴,
就戏曲组发得最少!这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戏,谁演谁不演,谁主角儿谁配角儿,
领导说的算。领导在哪儿呢,老槐树底下搓麻将呢!喷个烟跳个舞他懂,让他说
五个评剧名角儿出来,你看看他能说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人模狗样的小郑还是个老愤青呢。

  「你姥爷当年咋去地方剧团了,憋屈哇!」郑向东直拍大腿,连烟灰都抖了
下来:「他啊,资历到了,无所谓,我不行啊,我还得混!后来呢,把歌舞团都
混倒闭了,好歹这资历也到了,进了文化馆。这文化馆是干啥的?喝茶,看报,
有检查就打扫打扫卫生,彻底跟这评剧不沾边儿喽。也就逢年过节,这五一了,
元旦了,搞个晚会,我们上去咿咿呀呀唱两句,啥鸡巴玩意儿都!」

  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爱听。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你诉苦,够折磨
人的,所以我丢掉烟头说:「走吧?」

  郑向东却不乐意,他又管我要烟,我只好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老点上。

  「你妈啊,搞这个评剧艺术团,跟我真是一拍即合,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
全国,有能力搞新剧的评剧院才几家,别说剧团了,绝无仅有可以说!这剧团一
搞啊,还真是把我们这些人——我,老何,老郭,还有那谁——还真是把我们给
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几年,那该多好,咱们现在指不定啥样呢,大好时光
给荒废了呀。」

  母亲从包厢出来,在走廊里张望一通不见人,就踱到了卫生间门口。我隐隐
听见她叫了一声林林。

  刚想应一声,地上坐着这位叹口气,又开腔了:「你那个啥老姨,呃,牛秀
琴,别看现在牛气得很,当年啊,在市歌舞团,她也就是个会计,老红星剧场的
会计,高中不知道毕业了没,给她哥哥找关系硬塞了进来。那时嘴甜啊,又是叔
又是哥的,结果转眼儿人家给调到了营业部当经理,再一转眼儿一拍屁股进了文
化馆,等俺们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去了文化局。我们排戏,领导来视察,抬眼一
看,这不当年流鼻涕的小牛么,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气得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又回了包间。她上身碎花短褂,
下身黑边百褶裙,在走廊里翩翩而过,像只采花的蝴蝶。

  「你说你有啥本事儿啊,不就是个女的么,」郑向东背靠墙垂着脑袋,声音
越来越低:「那档子事儿谁不知道?」

  这些话于我而言真假难辨,更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假装
没听见。服务员打此经过,白了我们一眼。我赶紧给人让道,地上这位则视而不
见。

  「自然,我也没啥本事儿,也就工工小生,没关系,没后台,没钱,也做不
了啥大贡献。我能带给剧团的,除了几十年的排戏经验也没别的了。这需要钱的
时候,需要审批的时候,需要演出证的时候,咱都帮不上啥忙,顶多四处托人找
找门路。我这妹子是一个人在撑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郑向东连连叹气,
兴许是卡了一口痰,他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拼命挣破套在头上
的塑料袋。毫无防备,我猛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妈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连连摇头,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一种
魔怔。

  灯光亮如白昼,不知天是否黑了下来?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烟。

  「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没有那张纸啊,」他抬头瞅瞅我,挥了挥
胳膊,一截烟灰随之散落:「你啥也干不了,这社会就这样,想干点事儿你得学
会妥协。老实人啊,啥都干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
不明白什么时候话题从他转移到了我身上,我甚至想扇他一巴掌。这种突兀感让
人浑身不自在,我想是时候回去了。郑向东却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他焗了油的
头发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他猛抽口烟,然后打了个嗝
儿,于是烟雾从口腔和鼻孔中同时溢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楼上包厢吆五喝六,
中央空调制造着沁凉的冷气,周遭却无处不在地透着一股馊掉的咸鱼味。我突然
就觉得这个暑假过于漫长了。正是此时,母亲蹿了出来。

  「你俩跑这儿干啥?」她看看我,又瞅瞅小郑,目光再回到我身上时说:
「谁让你又抽烟了?」

       ********************

  八月二十四号这天,牛秀琴竟然到家里来了。当时奶奶在阳台口纳鞋底,我
卧在客厅沙发上看男篮和塞黑的比赛录像。之所以看录像,当然是因为错过了昨
晚的比赛。之所以错过昨晚的比赛,当然是因为早早就放弃了中国队。自从男篮
以大比分输给西班牙后,自从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失去希望乃至要退队后,
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作出这么一个选择。然而昨晚上这帮逼竟以一分险胜塞黑,
从而挺进了八强,难免让人有点小期待。

  门铃响时第三节刚结束,奶奶说开门,于是我就去开门。接着牛秀琴便出现
在视野中,她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各塞了一个南瓜。这实在让人大吃一惊。
当然,她也很惊讶,至少表现得很惊讶,因为当头她就叫道:「你在家也不早说,
还以为你开学了,害我提这么俩玩意儿跑这么老远,想累死老姨啊!」对牛秀琴
的到来,奶奶自然喜出望外。她老吩咐我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开空调切西瓜,只怕
亏待了这个金贵的表妹。牛秀琴嘴上客气,实则非常享受这份殷勤,我猜是的。
关于南瓜,她说老家一个堂兄种了不少,「其实也不是种的,就是自己冒出来的,
一夜之间就爬满了整个山墙,你说灵性不灵性」。对于灵性的南瓜,奶奶当然更
是喜出望外。她列举出家里人的种种病痛,包括母亲前段时间来痔疮,以期通过
自己的坦诚来获得灵性的护佑。恕我直言,这种情绪当然是不健康的。关于老家
的堂兄,奶奶问是不是XXX ,牛秀琴说你咋知道,奶奶便开始讲小时候如何如何,
搞得牛秀琴笑得前仰后合,实在有点夸张。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不是中国队表现得多好,而是塞黑表现得太差。不过姚
明和李楠确实是大功臣,浴血奋战,可圈可点。我瞎换了几个台,往阳台方向瞟
了几眼,又零星地感受了下她们的口水,最后起身进了书房。没一会儿牛秀琴就
进来了,问我在干啥。我说准备看电影。事实上我有些心不在焉,还没想好要干
啥。

  「啥电影啊,让老姨瞅瞅看过没?」她凑过来,双手撑膝,披散着的大波浪
卷儿抚上了我的脸颊。我只好随便打开了一部电影。《天黑请闭眼》,王志文演
的,一部大垃圾片,可怜我看完没来得及删。显示器旁支了个母亲的相框,牛秀
琴就拿起瞧了好一会儿。照片摄于九五年威海银滩,母亲一身大红色的连体泳衣,
外面又裹了件白衬衫,脖子上还套了个游泳圈,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明媚
而俏皮。

  「恐怖片儿吧这个,好看不?」牛秀琴放下相框,离我更近了,香水和发丝
让人想打喷嚏。不等我答话,她便挤挤我:「让老姨也坐坐啊。」这么说着,那
肥硕的屁股就占去了多半边椅面,搞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牛秀琴的大腿很有弹
性,包裹在一字裙里就显得更有弹性了。她双臂抱胸,于是我的余光里总有一抹
雪白。

  奶奶还在客厅,可惜听不到任何声音。廖凡一惊一乍的,娘们儿一样。牛秀
琴问我这人是不是演乔峰那个,我说不是。她呃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像是被电
影摄去了魂魄。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推开门,说她要出去买点上供用的东西,
让牛秀琴别走,中午留下来吃饭。后者也没表示她是否要留下来,只是提醒奶奶
注意安全,并把她老送到了门口。再回来时,她继续挨着我坐了下来,也没说啥。
我呢,只剩挺直脊梁的份了。张耀扬死的时候,她拍拍我的腿:「这算啥恐怖片
儿?」我没吭声,她便在我腿上捶了两下,说:「你妈还真是漂亮。」我说啥,
她指了指照片。虽然有点小高兴,我依旧没说话。牛秀琴却笑了笑,问我有片儿
没。

  「啥片儿?」

  「你说啥,装吧就。」

  我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

  牛秀琴则继续捶着我的腿:「你们年轻人还不是最熟悉那套了。」

  我就真不知道该说点啥好了。好半响,在我以为自己差点快憋过去时,一句
话就顺嘴溜了出来,我说:「我在平阳见过你车了,」是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
要这么说,完了我还补充道:「就迎宾路那个华联。」

  「啥车?」

  「那辆雅阁。」

  「那是单位的车,咋了?」她抿了抿嘴,咯咯咯的,抹胸包裹着的乳房在光
影间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十一号还是十二号。」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以至于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聒噪难耐。但老天在上,那个
森白头颅打电梯天窗口适时垂下来,仿佛盛开的一朵诡异之花。

  「咋,没了?」牛秀琴笑笑。

  「当时女的就穿条浅黄色裙子,跟一男的一块儿,」我以为自己会结巴,事
实上并没有。但这些词句像被冻住了一般,速度越来越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我
总算找到了说辞:「男的挺年轻。」

  牛秀琴托着下巴,好半晌没吭声。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于是我只好移开了
目光,咳嗽一声,扫了某处一眼。她长叹口气,「咋了嘛?」她说。我不明白这
话什么意思。「看到就看到了呗,咋了嘛?」她撩撩头发,甚至笑了笑。那头乌
黑的大波浪卷和上次见到时似乎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盘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

  「亏你能憋这么久。」这么说着,牛秀琴叹了口气。接着,她猛然凑了过来,
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哎,老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目瞪口呆。

  「你呀,争点气,好好念书,将来做了大官儿啊,你妈也享享福。」她站起
身来,摆弄了一番母亲的相框,甚至扭头冲我眨了眨眼。

  「是陈晨?!」这仨字打我嘴里冷不丁蹦出来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啊?」老姨显然楞了愣:「啥陈晨?」

  我不由挺直脊梁,没有作声。

  「呸,」牛秀琴飞快踱过来,脸上绽开一朵花:「我是孩儿他干妈!」这么
说着,她甩甩胳膊,于波涛汹涌中踢了我一脚。

  「不止吧?」我摊手笑了笑。

  「说啥呢,再瞎扯老姨可饶不了你!」这么说着,她就扑了上来。

  我只好蜷起腿挡了一下:「在平阳大厦更衣间,我都听见了。」毫无疑问,
那个浅黄色肥臀在我脑海里瞬间荡起一波肉浪。我吸吸鼻子,总觉得这一切夸张
得过于离谱了。

  女人的脸离我那么近,好一会儿,应该还是个笑的表情:「是不是瞧不起老
姨呀?觉得老姨下贱?」牛秀琴死盯着我,不依不饶。别无选择,我瞪了她一眼。
「啧啧,这天儿,啊,真能把人热死!」她终于把脸拿回去,掂起肋侧的一角扇
了扇。于是乳房的轮廓便清晰、模糊、复而清晰,宛若一波不知疲倦的海浪。

  我张张嘴,却只是咳嗽了一声。

  「你妈照片放这儿,看片儿也不碍事儿?」这老姨贴近我的耳朵,与此同时
攥住了我的裤裆——在老二上撸了两下,说:「眉清目秀的,鸡儿倒不小。」

  非常惭愧,我早就硬邦邦了。这突然的一握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至此,那只花花绿绿的手便再没离开,虽然它的主人始终盯着显示器,看到
惊险处时还要一声轻呼。这种感觉,老实说,让人如坐针毡。后来她问奶奶出门
带钥匙不,我说带了,她又问我妈漂亮还是她漂亮,我当然不知说点什么好。她
便扭过身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

  「我有洁癖!」我说,我大汗淋漓。

  我当然没说,因为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是的,哪怕隔着一堵墙,哪怕郑
秀文在纵声尖叫,它依旧振聋发聩。是老贺,她慢悠悠地问:「你实习报告写得
咋样了?」

       ********************

  母亲对王小波评价一般,笑称大流氓。关于《黄金时代》,她说,也许在针
砭时弊上有突出贡献,但从求知层面上说过于消极,误人不浅。我却不以为然。
大一有一阵我特迷王小波,可以说是几乎览遍了他留存于世的所有文字,甚至连
他写给李银河的情书都未能幸免于难,被我老搜将出来躲被窝里啃食了四五个晚
上。是的,没错,「大流氓」倾慕的对象可不就是那位引发无数争议——国内首
位从事性文化研究的前卫女学者。老实说,这俩傻逼倒是绝配。王小波这厮描写
雄性生殖器很有一套,「小和尚」啦、「半截鱼肠子」啦、「走在天上,阴茎倒
挂下来」啦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他在《寻找无
双》中写王仙客的一匹马:「龟头就像黑甲御林军戴的头盔,而睾丸比长安城里
的老娼妇下垂的奶还要大」。

  虽然你把李阙如的龟头放大一千倍也未必及得上御林军的头盔,但它确实很
黑,也算肥,蠢头蠢脑的,像顶缩小了的翻檐帽。当然,以上平淡无奇,真正致
命,乃至让我差点一口老血呕在厕所里的是,龟头后的那截软肉上突出了几粒珠
子。具体数目我说不好,因为只一眼我就靠一声撇过了脸,那玩意儿令我情不自
禁地想到了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莲蓬乳。李阙如也靠了一声,他抖抖老二,问咋
了。

  「不咋,」我说:「挺时髦。」

  他就继续抖着老二,又靠了一声。在水管前洗手时,李阙如捣捣我:「你是
不知道它的好处,真鸡巴土!」「So cheesy !」他耸了耸肩。

  我的回答是笑了笑。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又笑了笑。
记得前段时间有港媒传谢霆锋就入了珠,机场安检时还会嘀嘀嘀,可见如那头曾
经奔放的鸡巴毛——李阙如确实很前卫。只是不知道王小波会如何形容这种前卫
的雄性生殖器。

  开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教学评估,整整十天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弄虚作
假和装腔作势。考虑到大家的生理形象和精神面貌,院里边甚至临时开设了礼仪
指导和英语口语两门课,以便我们能够在朝气蓬勃的同时出口成章,不至于拖了
学校后腿。而据悉,新学期还会新增一门语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类课都是
大课,在阶梯教室,整个年级一块上,乱哄哄的,也挺热闹。更关键的是,每节
课都会点名,逃课就意味着作死。这就造成一种结果,即024 班的李阙如每天都
要在我眼皮底下晃荡,好几次甚至坐在我的隔壁。没有办法,正常人都会选择靠
后坐,我很正常。除了入了珠的鸡巴,李阙如也还算正常吧。他那头鸡巴毛又长
了出来,如过去一样潇洒飘逸,可惜没能搞成五颜六色,不知是老贺反对还是迫
于教学评估的压力抑或是这逼转了性。

  李阙如的留学经历众所周知,所以在英语口语课上,老师难免要资源有效利
用。于是大家有幸见识了这逼腼腆的一面,结结巴巴,面红耳赤,频繁地揉鼻甩
头,像一只正在攒屎的蜣螂。劳动就要流汗,蜣螂也不例外。有一次我亲眼目睹
那汹涌的大汗滚下白皙的脸颊,淌过粉嫩的脖颈,最后在肥厚的背上浸出一团湿
迹。天虽然热,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当然,紧张使然。几次后,情况就好了许
多,在培训的最后几天他老甚至作为口语交谈的典范来对口拙舌笨的我们进行发
音辅导。别样的风采!上学期的车轮大战我侥幸得以通过,但对多数人来说那叫
一个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李阙如呢,竟然只挂了两科,还都是老贺给的。这风采
就更加别样了。

  八月二十七号,刘翔夺冠的消息像火烧牛粪一样在所有人间口口相诵。这种
场面十分可怕,仿佛每个人都攥住了其他人的要害,以至于个个都呲牙咧嘴口不
择言。除了电视、网络、广播、条幅和各种场合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连操场上都
被盖上了刘翔的戳。几乎一夜之间,一群骚男骚女穿着骚气的田径裤衩,开始在
跑道上大展身姿。是的,夏末的暑气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数次,我从旁路过,都
会被那蒸腾而起的鸡血晃得睁不开眼。某体育老师甚至告诉我,来年比赛会增设
110 米栏。他戏问,你要不要也练练?这不扯鸡巴淡嘛。我去操场的目的,除了
散步,只能是打球,虽然男篮在挺进八强后又以大比分败给立陶宛,虽然梦六不
抵阿根廷继九二年后首失奥运金牌。打球的伙计换上了一茬新面孔,当然是那些
胎毛未褪的大一新生,甭管技术如何,个个心比天高,真是让人羡慕。

  大部分老熟人也还在,包括陈晨。以我每周打四五次球的频率,至少能碰到
他一次。这见面呢,也不能假装不认识,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经过一个暑假,
这货心灵上的伤痛大概得以痊愈,然而,十五号的打球风格丁点儿没变,较劲儿、
刁钻、毒辣,包括失误时对队友的苛责。老实说,有时候我真的好奇,有多少英
雄豪杰能够长期地忍受这种性格的人,如果后者没有某些优势,比如显赫的家庭
出身的话。陈建军的性格从表面上看应该还行,周丽云更不用说,她甚至在我的
实习报告上写上了整整一页的实习意见,其言辞恳切又不乏幽默,可谓谆谆教导
循循善诱,还不忘确保你漂亮地交差。这就导致我错误地估计形势,以至于有次
在东操场假山旁的篮球架下我告诉他我整个暑假都在平海法院实习。他或许哦了
一声,又或许没有,事实上我只看到那薄嘴唇动了动。「民一庭,累死个人。」
我进一步强调。陈晨的回应是扭过脸,再没说一句话。甚至之后的几次,在球场
上碰到,他连招呼都省了。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没准儿是其他原因呢,比
如他觉得我这个老乡不值得打招呼了。

  奇怪的是,这新学期一来,另一个老乡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李阙如都跟我们
打过两次球,李俊奇呢,他那骨骼清奇的身影大概只在绿茵场上出现过一次。教
师节后一连三天都是所谓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由艺术学院主办,庸俗不堪,但我
等还是应邀在东操场的大舞台上演了两首罗大佑。要说例外,或许也有,比如李
俊奇的画作——当然,只是以一个外行人的朴素审美来看。

  这老乡的参展作品有五幅,三幅人物,两幅风景。风景分别叫《小屋》和
《海滩》,前者确实是个小屋,应该是在某个景区,周边云海弥漫,和屋顶缠绕
在一起,以至于眼前的杂草显得格外苍翠蓬勃;后者倒不见海滩,只有半片破帆
和几缕晚霞——如果那确实是晚霞,而不是蚯蚓的话。人物呢,第一幅叫《梳妆》,
充斥视野的是条丰腴的胳膊,镜中的女人模糊而斑驳,只有头发黑得清澈;第二
幅叫《裸体》,女人身着制服,地板光亮,几乎能显出人影,阳光却呈条纹状和
波浪状,扭曲得如同消融的糖浆;第三幅叫《我》,是一个男性的侧面,脑勺画
得很大,像个问号,喉结突出,后背鼓起一个驼峰。这幅我倒看懂了,虽然画得
有点夸张。综上所述,即便说不出好在哪里,我还是觉得这几幅堂而皇之地糊在
零号楼大厅里的画很牛逼。陈瑶也表示赞同,她指着那幅自画像说,你这个老乡
厉害啊。

  这之后的一个晌午,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李俊奇。他两手操兜,像是在等什么
人。我说好久不见啊,他就笑了。我说也不见你打球,他说俺就是踢球的命。我
靠了一声。他揉揉眼说最近一直在画画,忙得要死。「画得不错。」我说。「靠,
有眼光!」他笑嘻嘻地让来一根软中华。

  实习报告呢,老贺一直没管我要。甚至在我主动交上去后,她也只是扫了几
眼,实在是欺人太甚。论文项目也是龟速进展,直到教师节后才开了一次会。会
议的主要精神就是告诉大家新学期开始了,快醒醒啊。

  这搜集资料呢,无外乎图书馆、资料馆、档案馆,再加上规划局、国土局、
房管局。老贺并没有申请行政公开,而是直接托关系让几个研究生去拷了些内部
材料,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倒是有一次,她提及母亲,问你妈的艺术学校咋样了。
我说还行吧,筹备中。她说她问的就是师资,「艺术老师啥的找得差不多了吧」。
这我可就说不好了。我只知道母亲确实很忙,连晚报上的评剧专栏都两周没更了。
前十期是一次性交稿,后来都是两期一交,母亲说宿舍楼工期可能赶不上,这学
期能不能顺利招生都未可知。但她还是邀请陈瑶国庆节来平海玩,她「可以全程
作陪」。可惜我们要去迷笛,这是半年前就定好的。

  陈瑶貌似白了一点,我说神奇了,不会是雪染的吧,她美滋滋地表示天生丽
质难自弃,何况澳洲气候养人。说起澳大利亚的特产呢,从陈瑶带回来的礼物上
可见一斑:磷虾油和蜂蜜各三罐(给奶奶和母亲)、茱莉蔻化妆品一套(给母亲)、
奔富葡萄酒两瓶(给父亲)、人字拖一双。这个人字拖呢,显然是送给我的,我
也不想说啥了。

  九月二十八号是中秋节,周三周四必修课只有一门行政法,于是我一咬牙便
拎上上述的一干物事(除了人字拖)和红棉蹿回了平海。真的挺佩服自己的。

  秋老虎果然是秋老虎,气温依然高得惊人,即便如平海这般高纬度的小城,
水泥地面泛起的白光,也足以扼杀所有人外出的欲望。如你所料,对陈瑶的礼物,
大家都啧啧称赞,特别是奶奶,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母亲问咋不把陈瑶带回来。
我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没课啊。她说,敢给我逃课,有你好果子吃。我不
由一脑门汗。母亲说前一阵平海那个原始森林评上了国家4A级风景区,问我要不
要去玩。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可以说一连几天在食堂吃饭时都没消停过,快赶
上刘翔夺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说:「这热闹你也凑?」

  「啥热闹,」母亲白我一眼:「爱去不去。」

  「你有空啊?」

  母亲没理我。父亲站起身来,拍拍肚皮,调子拖得老长:「你爹——肯定—
—没空呀——」说着他进了洗手间。

  「啥时候去?」

  「这热闹你也凑?」

  「啥时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后天,」母亲撇撇嘴,叹口气:「本来想十一去,不
过这两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挤呗,只要你把女朋友带回来。」母亲撩撩长裙,莞尔一笑。她右嘴角起
了个燎泡,大概涂了点凝胶,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呗。」

  「我看你是学校的事儿急的。」搞不好为什么,真是说来就来,我只觉嗓子
眼里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亲笑笑,靠过来,在我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哪怕过了一个月,刘翔依旧占据着各大版面。有人甚
至肉麻地称他为「神雕大侠」,说什么要是张纪中翻拍《神雕侠侣》,让这货演
杨过绝对没问题。你们这样搞体育新闻真的合适吗?二十八号这天,电视里是什
么中秋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
滥调。父亲打洗手间出来,却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
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吃瓜,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今天没去
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热不热,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
乎就没话可说了。奶奶嚷嚷着换台,说这和尚念经有啥好看的,父亲说好歹给人
演完。「也不知咋整,你说,哪有天天买鱼的,」奶奶撇撇嘴,扭脸冲向我,
「老赵家,这阵儿上门可叫个勤。」两块冰冻西瓜下肚,人还是大汗涔涔,我拎
起背包和琴套,冲卧室瞥了瞥眼。「比村里那会儿还勤。」她老捣我一肘,又说。
父亲瞅着他的诗会,目不斜视,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
子给你晒了晒。」

  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父亲人影。半只西瓜还在,依旧冒着凉气,
奶奶靠在沙发上,歪头打起了呼噜。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主
持人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
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 ,而是美国的
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我只好回房,刚打琴套里取出破红棉,母亲推门
进来,问我咋还把吉他带回来了。我说打算搞点国风样品,明儿个不是去原始森
林么,兴许能找找灵感。母亲笑笑:「你们乐队啥风格?」这我可说不好,所以
我说:「啥风格都有。」她又问我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没再说什
么,就那么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看了我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
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
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
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
不趁调弦的间隙竖起了耳朵。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父亲说
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
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
「我还错怪你了?」

  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奶奶显然也觉察到端倪惊醒了,她梗着脖子,双
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
「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
可笑。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但母亲干涩
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不想听你说这些!」「跟大刚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保证个屁啊保证?」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
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
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色的
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
勾出来的。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阳光迈过露台,
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
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就在这片松软和清
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房间里更安静了。央视
解说员索性结巴起来。

  「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
宛若奏起了礼炮。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
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父亲仍然没吭声。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
因为一番喘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
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
坦克碾压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感觉。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
佬愣了好半晌。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
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眼目睹来说,是个零。等乡巴佬终
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很有
礼貌。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说不好。接着就是漫长的等
待。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抽泣。轻巧,迟疑。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饱
满,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粗鲁了许多。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
朵,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我说爸,
依旧没人应声。于是我就放弃了。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
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烟啊。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
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
了父亲的叹气声,粗哑得像倒挂的肉猪喘出的最后一口气。一阵哗啦哗啦响,母
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门开了。母亲拎
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面无表情。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
过,令人手足无措。我往屋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
藉。

  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费力地
往脚上套着鞋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
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母亲
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那两汪饱满的湖水天旋地转。她迅速低下头,又把
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
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
的,砸在我的手背上。从小到大,绝无仅有。

  我攥着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半响我才问咋了。这时母亲已在右胳膊
上擦干眼泪,顺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鞋子。她闷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抓住防晒服就
扭身去开大门。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门锁上。母亲垂着头,轻轻说:「松开。」于
是我就松了手。一股干燥的热风袭来,我贪婪地喘了口气。就这一刹那,我才瞥
见父亲站在身后,就在主卧门口一动不动,像棵生长多年的榆木。奶奶的声音也
适时地传了过来,饥渴地灌进我失聪多年的耳朵。她说:「啥话不能好好说,啊,
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拿腔捏调,抑扬顿挫,真真跟唱戏一样。而我己顾不得这
许多。在楼道里我总算喊住了母亲。她边穿衣服边往下奔,我吼了声「到底咋了」,
她才停了下来。「到底咋回事儿?」我攥住扶手,轻声说。

  马尾晃了晃,母亲撇过脸来。是时,通过旋转的楼梯口,伴着小孩的鬼叫,
楼上传来一嗓子空旷雄厚的女声:「不吃饭是吧?不吃饭是吧?一会儿喊饿我不
打死你个屄崽子!」显然母亲也听到了,她垂下眼皮,说:「问你爸去。」不可
控制,我猛一哆嗦。霎那间,蒋婶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飞丝,顶楼门下干廊枯的
死蝙蝠,所有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从我胃里翻涌上来。我不得不喘了几
口气。而母亲抬脚就走。我紧追两步,问:「你去哪儿?」

  「办公室,」她好歹停了下来,头也没抬:「还能去哪儿?」

  隔着楼梯拐角,我越过母亲脑袋盯着她身后白墙的红色污迹说:「别跟他一
般见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它就这么恰如其
分地蹦了出来,我别无选择。

  母亲扭脸瞅了我半晌,最后拎了拎包说:「乌鸦别说猪黑。」

  在楼道里呆了许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依旧是中秋
诗会,至于他老有没有看进去我就说不好了。奶奶还在唠叨,说了些什么只有老
天爷知道。挨沙发坐了好会儿,父亲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于是话语权便
又让给了电视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们。就这么呆坐了好一阵,他问吃啥饭。搞不
好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嚯地站起身来说:「不吃,还吃个屁饭!」

  父亲仰起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体却好半晌才
恢复了动作——他双手一滑,在两侧裤袋徒劳摸了摸。犹豫了一下,我把兜里那
半盒红梅给他撂了过去。

  我背着红棉,拎着包,就这样出了门,是的,像个流浪者一样。老实说,我
的心确实在流浪——更确切地说是在流放。关于蒋婶,我实在搞不懂母亲是何时
发现的。往日看别人都是呆逼,没想到自己却活成了一个砣子。玩音乐,组建了
个掏粪女孩乐队,呵呵,也不知道想隐喻什么。把恶心当做个性,从一开始路就
走歪了。关心姚麦组合,关心姚明脆弱的大拇趾,关心阿泰说的绕前防守是姚明
的阿克琉斯之踵。所以姚明可以生吃火花,姚鲨大战也能不落下风,却被灵巧型
中锋布泽尔克制。对NBA 如数家珍,关心太平洋彼岸的一场游戏,更甚于关心自
己身边的人。

  我将脸埋在巴掌里,憋着气后悔得不想呼吸,还来得及吗?还回得去吗?我
的心在颤抖。坐在剧团门口台阶上,我抽了一支又一支中南海,却始终没勇气去
叩开那道铁门。再后来,我在河神像前徘徊了很久。天空依然很蓝,巨大的阴影
下,一个家伙抱着吉他在鬼哭狼嚎。这哥们儿看不出年纪,一头长发,胡子拉碴,
甚或还有那么点儿艺术家风范也说不好。那动静、噪音,山呼海啸,震得我耳目
失聪俩眼发呆。

  其实不光我,不少行人也正驻足。哪怕烈日当头,也没能阻止围观者们的丁
点雅兴,真是令人感动。死去多年的贝多芬他老人家重返维也纳大街应也不过如
此了。偏偏这艺术家哥们还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犹豫了下,我把包往地上一
扔,对着艺术家我就坐了下来。琴套里扔着三五块钱,俩人配合倒挺默契。你一
首,我一曲,兴之所至,情歌摇滚,居然都没能重复。就是这样,简直不可思议。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再这么搞下去,我真能在这浪漫主义交响乐章的熏
陶中彻底升华时,电话就突然响起。那哥们儿还非常敬业地等了我一会儿,他比
个手势,意思是你先接,不着急。刚开始我以为是母亲,拿起诺基亚才发现是个
陌生号码。我说喂,对方说严林吗。楞了好几秒,我差点就「操」了一声,竟然
是亲爱的沈老师。

  「回家了么?」白毛衣在电话那头说。

  我没明白她老什么意思,更懒得搞懂她是如何弄到我手机号的,于是吸吸鼻
子,我没吭声。

  「那么吵?你在哪儿呢。」

  「平海广场。」我只好说。

  「一个人?」

  「和一哥们儿飙歌呢!」我甚至冲艺术家挤出个笑容,虽然在他看来这有点
傻逼,但我认为很有必要。

  「啊?真的假的?」电话那头传来呼呼风声,当然还有你想象不出地欢欣鼓
舞:「是不是长头发?三十多岁样子?不修边幅,很文艺范?」她这一惊一乍地,
又弄出这么多个疑问反问来,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嗯,」我拿拨片滑了一下琴弦说:「该我唱了,人正等着呢!」

  「行!你接着唱!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我刚想说点什么,白毛衣已挂了电话。我只好像个美国佬那样,冲艺术家耸
耸肩,咱就接着耍呗。差不多又疯癫了大半个时辰,艺术家明显露出颓势,兴许
也没啥可唱了。收起吉他,他走到我身边儿说:「瞅你岁数也不大,不简单啊!
有点水准!」

  「也不行,没你底气足。」我说。

  「抽烟么?」艺术家递过一根烟,我摇摇头,他自己点着:「失恋了吧?跑
这儿唱歌来?」

  「没有,女朋友呆会儿就过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为啥要这么说。

  「得!玩得够浪漫的!不跟你白话,先走一步,我嗓子都疼了。」艺术家拍
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不玩了?」有点遗憾。

  「你当玩,我当吃饭,咱俩下回肯定还能见着。」艺术家最后吼了两嗓子
《一无所有》。

  人群散去,我才感受到了广场上的冷清。紧紧衣领,随手鼓捣了两段和弦。
白毛衣来的时候,我正感物抒怀,挥斥方遒,到底在吼啥我也搞不懂。

  「和你飙歌的那哥们儿呢?」沈艳茹看了看周遭。

  「走了。」

  「啥?」

  「真走了,人最后没扛住。」

  沈艳茹楞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花枝乱颤,波涛汹涌间两个奶子都快抖落了
下来,她边笑边说:「个瓜娃子,你要知道他是谁,就不这么讲了。」老天在上,
很显然我一点都没兴趣知道他是谁。对于我的不置可否沈艳茹毫不在意,蹩着一
口气她老接着说,打平阳到林城再杀至平海撵了大半个地球,也没能逮着人,可
把她老人家累个半死。末了,就在我以为她快憋过去的时候,「琴套里的钱都是
你的?」我们的沈老师弯腰拿起一叠纸币。

  「有一部分是,刚一老外过去还给了五块,我特意为他表演了地下丝绒的
《Songs For Drella》。」

  「我也给你钱!我要点歌!」沈艳茹蹲下来,掏出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儿扔在
琴套里说。

  「《femme fatale》?」

  「NO,就刚才那歌,叫什么来着?」

  楞了一下,我低下头拨动琴弦。沈艳茹歪头瞅了我好一阵,也没再说话。

  「平河渡,渡白了发,千里黄沙咫尺若天涯;痴人笑啊,笑破了秋,惶然入
梦擦肩一画难回头;人不走,为谁留?若从头抱山,那山可依旧………」刚搞完,
她把那一块钱又拿了出来,重新扔进去说:「再唱一遍!」我就又唱一遍。沈艳
茹反复投了五次硬币,当我唱完第六次时,她突然攥着硬币停住了。我楞楞地看
着她,此人的脸居然有些红,她歪着头,说:「我现在有两个主意。」我还没来
及开口,她老接着说,「第一,别玩摇滚了,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建议
你专攻古风,这词曲命名《咏劫》比较契合意境里的古典之美!」

  「啊?」

  「第二,院里的录音室,你们乐队随时可以征用,前提是你得帮我找到跟你
飙歌那人,」顿了顿,她说:「咋样,考虑下吧?」我真的愣住了。白毛衣看着
我,我也看着她,总感觉这一切未免太过于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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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原始森林的事当然泡汤了,我也没去剧团找母亲。第二天晚上几个呆逼聚了
聚,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说:「丝绸之路国际
旅游节,牛逼啊,牛逼!」

  「国际旅游节?」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
「给你说,那鸡巴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

  「靠,有可能!」有人赞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个看看?」有赞同就有反对。

  老实说,王伟超这个观点稍显激进,但又深刻契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
实际情况,所以饭桌上立马分成了两派,一时争论不休。而这个事除非亲自呲一
呲、比一比,也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在一众面红耳赤中,有人开始转移话
题,问那啥原始森林有谁去过了!

  「我去过!」虽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过,我还是挺身而出。

  「咋样?听说这回省一号都得来。」

  「还行,省一号谁啊?」

  「靠,新上任的省委书记韩友山啊,你个逼外星来的吧。」傻逼扳着脚指头
白我一眼。

  「吹牛逼呢,韩友山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有人说。

  「这你就不懂了,在省一号面前老重德就是个屁,建业他们不把人韩友山弄
来,还有个鸡巴玩头?」

  「老重德跟人早尿不到一坑了,妈个屄,水电站的事还没过呢。」呆逼面向
王伟超。

  后者吐着烟圈儿,笑而不答,倒是另一个呆逼接了茬:「鸡巴平海哪个项目
陈家哥几个没掺一脚,姓韩的又不是傻逼!」

  或许他说得对,我晃晃脑袋,感觉是时候放放水了。

       ********************

  今年秋季似乎特别短,三十号晚上气温下降的厉害,仿佛一下入了冬。迷笛
在北京雕塑公园,门票十块钱,但我没去。至于为什么不去我也说不好。陈瑶、
大波和乐队的几个都过去了。据说十月四号还行,废墟、沙子和痛仰轮番登场,
可以说高潮频频。可就这个晚上,八宝山派出所接到扰民举报,接连出了两次警。
演出暂停倒是其次,最关键的后果是接下来两天的演出大面积缩水,直接下午七
点钟收摊,害得一干人等只好在无名高地打了两天地铺。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我女
朋友的现场热线,她甚至情绪低落的数落了我快两个时辰,说这么浪漫的事儿,
咋就被我错过了呢。一连几天,母亲都没来电话,有时我也想打过去,却总也摁
不下那油乎乎的拨号键。

  七号早上,天空低沉的可怕,灰蒙蒙地,不一会就落起了小雨。吃完饭,实
在没忍住,跟老贺打个招呼,我又窜回了平海。

  然而刚出道口,没有任何征兆地,我就看到了马路边的毕加索。母亲当然也
看到了我。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撑一把小伞,见我出来,招了招手。她
似乎叫了声林林,也或许没有,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好。很小的时候,我十分迷恋
天空中的某些事物,比如风筝,比如浮在半空里的气球。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
认为自己瞬间就能膨胀成一只气球,时不时地,就会打地面冉冉蹦起,轻飘飘,
热烘烘。一如此刻。

  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说这话时,她
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
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她畅
怀穿了件长款米色风衣,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
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
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这让我颇感意外,
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已近
正午,天终于放晴,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在这
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于是唇瓣
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其实这一路上,我俩的话也不多,直至我
挺挺脊梁,硬着头皮,问了声「咋了」。

  「没咋,」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甚至还笑了笑,哪怕一闪即逝:
「你说说你,回来就回来,下个雨连伞也不带。」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

  我俩到家时,父亲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是新闻联播。母亲一声不吭地
换好鞋,继续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整个过程眼帘低垂、目不斜视。

  兴许是喝了点酒,好半晌父亲才反应过来,他从沙发上弹起,像只大虾蹦出
了油锅。随后他看了看悄然闭合的门(倒「福」的短穗尚在兀自抖动),又看了
看我。我迅速移开了目光,但刚换好拖鞋,我还是朝倒「福」走去。敲了敲门,
没反应,当然,有声音——窸窣声,拉链声,抽屉闭合,柜门开启。略一犹豫,
我拧开了门把手。

  床上堆着些衣物,母亲埋首在大衣柜里,轻撅着个屁股,蓝色牛仔裤包裹着
秋日丰熟的轮廓。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母亲却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好
半晌,她才把自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依旧没抬眼。叠了两件衣服,她坐床上褪
下了牛仔裤,拽裤腿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间的一抹肉色亮得晃人眼睛。然
后是换上打底裤,牛仔裤被撂在摇椅扶手上,裤脚些许泥泞,半条裤腿都是湿的。
我一个跨步上前,揪住裤腿,与此同时叫了声妈。母亲总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
打底裤说:「拾掇几件衣服就走。」

  「还上哪去?」我摩挲着那条湿漉漉的裤腿,像是为它的主人在抚平伤口。

  母亲没吭声,而是扭身下了床。她脚光着,脚周一片橘皮。裤腿尚且如此,
鞋子什么样无需赘言。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发现父亲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
贼头贼脑地喘着气,虽在刻意压制,但终归比榆木要活泼上许多——一种新型的
光合作用也说不定。

  我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之后便放下牛仔裤走了出来,虽然我也拿不准给
他俩留下空间是否明智。为了避嫌,带上卧室门时,「砰」地一声响。同样为了
避嫌,我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当然,播音员具体在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我
竖着耳朵,起先还坐在沙发上,后来索性挪到了父母卧室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什
么像样的声音,直到两声拉链响后,父亲笑笑,叫了声凤兰。母亲没说话,起码
我没听见。窸窸窣窣,拉链声再次响起,间杂着脚步声。半晌,父亲声音松弛下
来,像初春蓬松的柳絮,他又叫了声「凤兰」。但很快,他嗓音急转而上:「刚
回来,你又去哪儿?!」

  电光石火间,我迅速后撤。但门瞬间被拧开,母亲挎着包,身后拉了个皮箱。
我狼狈地穿好挣脱而出的右脚拖鞋,灰溜溜地退了两步。我觉得自己的脸又胀了
起来,像个亟需放飞的氢气球。母亲显然也愣了,她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发出声
音。父亲也跟了来,他一身秋衣秋裤,挺着肚子杵门口叉了会儿腰。这期间母亲
在玄关换好鞋,又回卧室拿了个包装袋出来,打我们身边经过时,父亲终于说:
「妈个屄的,你到底去哪儿!」

  母亲压根没搭理他,径直穿梭而过,掂起脏鞋子,打包,放入皮箱,整个过
程行云流水,风般轻巧。片刻,父亲喘口气,快速朝门口冲去,肚皮都颠了几颠。
这道厚重的风让我有些紧张,老实说,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视剧中的肢体冲突发
生在自己家里。好在父亲适时停下来,又叉上了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低沉而
隐秘。母亲推开防盗门,扭过身来:「管好你自己吧!」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后,
她又说:「不想跟你吵,严和平。」毫无疑问,说这话时,那双眸子在我身上也
轻闪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
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

  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
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在电梯尖锐的灯光中我不得不冲母亲咳
了两声,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紧衣领,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我
说:「啊。」我说:「真冷啊。」我说:「也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下雨?」母亲
总算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说不上为什么,那两汪湖水平静得令人
诧异,一瞬间我甚至后悔出来了。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
箱,硬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晚上果然下起了小雨,还起了风。办公楼的暖气尚未到供应季节,即便开着
空调恐怕也有些冷。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过去没暖气没空调也没冻掉半根脚趾
头。我呆坐在沙发上,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床铺,那饱满灯光下的律动真是老天
爷最伟大的创造。后来母亲拉开柜门,那条肉红色ZINI情趣用品猛然打脑袋里蹦
了出来,没由来地,我一阵心慌意乱。

  直到母亲叫我打点水,我才回过神来,她骂我整天呆头呆脑是不是神经衰弱。
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脸,简单拾掇了一下,母亲挎上包说:「走。」

  我问去哪儿。

  她说:「吃饭。」

  是的,我们还没吃晚饭,「一口水都没喝」。我抱怨她怎么跟小孩一样,她
又难得笑笑说:「一直忙到现在,哪儿来的功夫吃饭?」我问怎么知道我今天回
来,母亲也不答,走在冷雨凄凄的步行街上时她才说:「你就不能让你贺老师省
点心啊。」或许她说得对。母亲问我国庆放几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问
我还上不上学了,我说明天就走呗。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说:「你不回去,我
哪儿放心啊。」难得的甜言蜜语,当它们打嘴里溜出来时,我也是大吃一惊,登
时心里怦怦直跳。而母亲,只是哼了一声。饭间母亲问起乐队的事情,我说很好
啊。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提及父亲,多么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间的事我从没想过
问,我没问母亲打算怎么办,没问她准备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会让人联想到
这件事起因的东西我都会主动屏蔽掉。漩涡就在那里,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哪怕只是条尾巴也足以令人羞愧难当。

  母亲叫了个牛犊火锅,吃得人满头大汗。虽然之前一直在推脱早饭吃得很饱,
一旦操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装模作样便迅速被抛诸脑后。母亲问我这几天都
干啥了。我笑笑,故作夸张地吸溜吸溜嘴,说啥都干了。她瞥我一眼,随后便没
了言语。周遭人声鼎沸,水汽袅袅,某种密不透风的油膜将我们紧紧包裹。好半
晌母亲才开口,她只是叫来了服务员,说下面吧。待服务员离去,母亲终于再次
面向我,她让我快点吃,说这大雨天堵车路可不好走。在我埋头苦干时,她突然
问:「这几天也没跟陈瑶联系?」

  或许是太过突然,我险些给噎住。猛灌几口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
「当然联系了!」

  母亲努努嘴,却只是点了点,然后《寄印传奇》就响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
了许久,在我左顾右盼几近不耐烦时母亲才回来。她吩咐我八号早一点起来,说
给找了趟去平阳的顺风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好。

  再次踏入风雨世界时,母亲说:「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要老搞些乱七
八糟的。」我瞥眼过去,撑开伞,她却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说:「帽子戴上。」
于是我就戴上了帽子。我环顾周遭,灯红酒绿,天空污浊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画。
这就是2004年十月七号二十一点十二分的平海。

       ********************

  九号一整天都在排练房玩,鼓手没归队,我就客串了把鼓手。大波说:「你
个逼节奏感行啊,以后你来打鼓得了。」当然,这是瞎逼胡扯。倒是他老从北京
捡回了一书包的洋垃圾,多是4AD 八十年代的唱片,能否欣赏得了另说,幸福感
满满是肯定的。「这年头啊,」大波感叹:「连王磊、丘大立的碟也卖不出去啦,
没人听了,再没人听打口了。」下午到了饭点,难得大波尽兴乃至要请客喝酒,
陈瑶却说有事,一把给我拽走了。至于是啥事,她老守口如瓶、装聋作哑。没有
办法,我只能在后面跟着。

  在校门口的石狮旁,陈瑶停了下来。她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笑。但恕我直
言,不说依旧火辣的夕阳,这稀粥般人来人往的,你这么一杵,实在有些愚蠢。
兴许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陈瑶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然后一辆奥迪A6便缓缓驶来,
在我们面前堪堪停下。接下来,陈瑶拉开后车门,抱了一床凉被出来——当然,
后者很快便辗转到了我手里。这时前车窗也摇了下来,如你所料,是陈瑶她妈。

  我笑笑说:「阿姨好。」

  她摘下大蛤蟆镜,也笑笑说:「你好。」就是这样。我以为她会打车上下来,
但是并没有。

  陈瑶走近,问她是不是还有事儿。她妈张了张嘴,却被陈瑶一句话给顶了回
去——「咋,不请我俩吃个饭?」

  饭点人多,只好去了校宾馆。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
会选择校宾馆。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
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

  陈瑶话很多,可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但她主要是面向我,
乐队录音了,教学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
时间点说。她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 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
口开河,我也别无选择。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这
个一袭黑裙的女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
点评,我还真不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
出于礼貌,我问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她笑笑说没事儿。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
表演了一个大杀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
方是方,圆是圆,红是红,绿是绿。

  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妈则笑笑说快吃,又
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她唯一指向我的
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未免过早吧,所以我摇了
摇头。她也没说啥。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到了母亲。她问:
「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生。说这话时,我
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
猜出来。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

  我说:「靠!」我真的说靠。

  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

  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没有联系她。

  「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

  当然,在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反倒是如果我不招手,她可能
就认不出我来。

  「啥时候蹿这么高?」她仰着笑脸,接连在我背上来了两巴掌。表姐是真不
矮,一米七以上,她穿了件绿色长袖线衣,齐整整地压在发白的及膝牛仔裙里,
脚蹬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穿高跟,那更是了不得。直到在饭馆坐下,她都还
在说:「以前那么小一点儿,几年不见这么高!」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笑了又笑。

  跟几年前比,她倒是一点没变,虽说不至于一瞅就有种军人气质,但确实跟
普通女孩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是说不出来。陆敏大眼薄唇的,很像张凤棠,
就是肤色深点,后者无疑是陆永平作祟了。「十一你姐兴冲冲地跑回家,结果你
不在家!」

  「你也不早说!」

  「我姨说你上北京玩儿了,玩儿啥了?」

  「本来要去看演出,后来没去成。」

  「咋了?没跟人一块?」

  「有点事儿。」

  「那今儿个咋不把人带出来,让姐也瞅瞅?」

  「还没见我哥呢,哪轮得到她出场。」

  「哟,你个死林林,嘴挺油啊,跟谁学的?」

  我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倒是狗急还要跳墙呢,这打铁啊,还得自身硬。

  表姐在军艺读戏剧文学,现在分到了文化局艺术科,管文艺演出什么的。据
她说,除了工资低点,还不错,「你妈要来平阳演出啊,也得归我管」。她男朋
友比她小几岁,在沈飞实训演出认识的,北航在校生,「再有一年多才能毕业」。
如你所见,我只好热情洋溢地问哪里人,陆敏说平阳的,兴许你们还认识。我啊
了一声,她接着说:「他高中在平海,02届的。」

  我说:「一中还是二中?」

  陆敏:「一中。」

  「不会叫韩东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或许被帝灵开了窍呢。

  「你俩真认识?」陆敏显然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夸张。也不是夸张,说惊喜
倒更合适。接下来如你所料,校旅人生中一部波澜不惊的罗曼史,似幅画卷徐徐
在我面前展开,又如平河大坝决堤般,一古脑倾泻而来。狗血,但又温馨感人,
鄙人差点就徜徉其间。如果你愿意听得话,我也不介意浪费点笔墨。但是表姐一
脸恍然大悟地表示,「说得一中飞人就是你啊」就把我拉回了神来,我真不知道
该说点什么了。上次见韩东时,那家伙确实黑了,也瘦了许多,但更结实、阳光,
颇有点儿英武不凡的张译气质,这让我惊叹不已。好在亲爱的表姐接着又来了一
句话:「还想在你们学校附近买房呢。」

  饭毕,我带她到校园里晃了一圈儿。再出来时,在公交站台上,陆敏朝不远
处努努嘴:「就这个楼盘。」毫无疑问,她指的是建宇开发的什么大学苑,暑假
后就开了盘,卖得挺好据说。

  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那篇名叫《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了,光个资料
搜集都事无巨细、繁复严苛,白白糟蹋了我两个周六。找老贺汇总材料时,她夸
我表格做得好。我谦虚地笑了笑。是的,不笑,难道你去哭啊?虽然明知夸奖没
屌用,又不会发奖金。

  不过比起奖金,我更希望老贺能跟我谈谈她的感情状况。倒不是鄙人过于关
爱中老年妇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为什么,许久未见梁致远,我这心里
头有点空空的。梁总似乎再没来找过老贺,至少没有这个迹象,比如人或者车,
起码我没有碰到。当然,人家约会没理由秀到你眼前。所以在办公室,我对老贺
说:「咦,好久没见到梁总了啊?」为了使自己的话不过于突兀,我用了一种很
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多少像个弱智。

  也不知是被可爱还是弱智感染,老贺抬头瞅我一眼,然后笑了。她说:「这
个事儿你倒挺关心。」说话之前她就笑了,说话过程中她保持微笑,说完话她还
在笑。

  老实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想溜之大吉。

  但老贺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温杯:「麻烦续点水去。」

  我只好去续水,啦啦啦的水声让人尿急。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杯,我就想溜。

  老贺却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总啊,这是醉翁之
意不在酒哪。」如果换一个交谈标的,换一个场合,她这种戏剧性的语言多半会
让我捧腹大笑。而此时此刻,我心里却猛地一凛。

       ********************

  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打长
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
她都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当然,一切以她的
幼年记忆为标准。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
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
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
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
生气的我。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
嫌弃她的嫌弃。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

  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
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是平海油煎。

  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俩后(另
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风范。直
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个。「我
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是我对它
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

  「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

  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

  「就一口。」她近乎哀求。

  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

  「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啧啧。」

  「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
脑。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
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值得
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这搞得人非常被动。毕竟我也
只是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

  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
默不语。她这套我估摸得略准,应对措施即远远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准比起盛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老
天爷多半是疯了。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吃灰
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上次
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发生
过一次。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老实说,
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
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所以奶奶唠唠叨
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
嘴就再也合不拢。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
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
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

  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第一次
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说不好为什么,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
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子,我问:「我妈呢?」

  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撅了撅嘴:「人姑娘
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

  我笑笑,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虽然父母双亲有
没和解我都一无所知。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
奔去了厨房。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

  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这种事毫无办法。没几分钟,
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毫无疑问,里面卧着四五个鸡蛋。
「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厨房
走去。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多好的姑娘啊!」奶奶
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我一眼,脸依
旧红彤彤的。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

  这下奶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
还得唱戏,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

  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你瞅啥?」

  「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
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
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

  「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

  「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
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
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净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

  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肉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奶奶担心自
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烧饼也买
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
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
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
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
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

  「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

  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
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溜溜圈儿。
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这是个好主意,可
谓一拍即合。

  「也给你妈吱一声,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冲我撅撅嘴,就要去打电
话。

  但我制止了她,我说:「就是要吓我妈一跳!」

  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如果有什么羞于见
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
两种情绪这么一对冲,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
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
鸡蛋驱动的机器。

  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银浇
铸而成。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
不远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糜溃着小城久违地烟火气。就这当口,一辆传说中
的跑车突然打身旁蹿出,浅灰色,又宽又扁——也有可能是因为宽所以才显得扁,
加上圆形车头灯,简直像只戴了眼镜的蛤蟆。毫无疑问,一溜烟功夫,它就消失
于了苍茫夜色里。

  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
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
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
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
碌碌蝼蚁了。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
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
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唐山、重庆等省市的老艺术
家倾情献艺。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
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
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

  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他说,没演出瞎摇啥。我说,
我找我妈。他问,你妈谁啊。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他说,哦,明儿个有重
要演出,大家伙早歇班了。「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
瞅?」

  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
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不想我俩刚转身,老头儿嘀嘀咕咕,虽然听
不懂他在念叨什么玩意,但还是有几个不太连贯词儿落入耳朵。他说「前后脚」
蹦出「俩儿子」啥的。反正就这么个意思,莫名其妙。

  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远远地,三楼有窗口
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
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
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此时此刻。陈瑶拽了拽
我胳膊,轻呼一声:「看,不街口那保时捷?」

  第一次见保时捷,是在上周五。当时我正同几个呆逼有气无力地走在校园两
侧的甬道上,边走,我们边往嘴里塞着包子。山寨不狗不理,一块钱五个。之所
以有气无力,是因为前晚的试音已经耗光了小伙子们的所有精力,如你所料,不
是很理想。乐队的外联一直是大波在搞,所以理所当然,我跟大波说了录音室的
事,然而大波反应激烈。平海广场白毛衣跟我提这事儿时,我只当是玩笑。回平
阳没几天,她又再次打我电话,我才想起这茬。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尤其
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咋可
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音室能随便乱用?」这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
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保时捷的出现也略吓人,身后的杨
刚突然喊了一声:「靠,保时捷!」那种口气你知道,像一个在黑暗蹉跎太久的
人迎来了第一丝曙光。加上口干舌燥,这声音难免龟裂多褶,连校园里的麻雀都
惊得飞了起来。那辆浅灰色跑车放慢速度,随后嘟一声停了下来。车窗下移,不
是陈晨又是谁,而一旁坐着的——竟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为坐在豪华跑车
里,所以她的奶子显得更大了。对这种开放式的性关系我并不惊讶,我只是觉得
大胸的立体感愈加强烈,这种强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胸女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陈晨问我们干啥去了,如你所知,答案让
人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大家权当是受宠若惊了。他又问录音室搞定了?杨
刚说应该是的。他哦了一声,摇下车窗后,蛤蟆呜的一声就蹿出去,走了。「这
是你们那个啥老乡吧?」大波笑笑。我只好摊了摊手。

  「也是艺术学院的?」

  我继续摊了摊手。

  「官二代吧?」

  「靠!」我不得不正视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

  「一看就是个衙内嘛,这种傻逼哥见多了。」他操起狗不理,一口塞了满嘴
包。

  确实是保时捷,在综合大楼前看到这只浅灰色蛤蟆时,我便想到了陈晨。遗
憾的是,车里没人,当然,更没有李俊奇的大奶女友。但我困惑的无非两点:一、
陈晨跑文化大楼干啥?二、他胳膊好得是不是略快了点?

  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半掩
着。这个时间点,说正常也正常。暑期实习那阵,好几次捎宵夜给母亲,这道门
从未见锁过。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我正打算叩门,不想内里
泄出道女音「干啥呢你……还撵剧团了」,清脆而凛冽,不是母亲又是谁。真是
令人沮丧。我的设想是,叩开门后,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
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
一切都搞砸了。就在我准备扯开嗓子叫声「妈」时,一个男声迫不及待撞进耳膜:
「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猝不及防,我脑子「轰」地一下,似枚惊天巨锤。

  「说过多少次,没必要,你咋老这样。」母亲声音紧绷。

  我靠近门道,往里瞅了瞅。

  「我真的喜欢你,凤兰。」果然是陈晨,他像游魂一样靠了过去,将手搭上
母亲肩膀。

  「别这么叫,」母亲啪地打掉肩上的那只手:「恶心。」

  「你以为我说着玩儿?」陈晨道:「俩老阴B ,看你时的眼神像要吞了你似
得。」陈晨口气很下流,他接着道:「相信一见倾心不,自打那次在古镇照过面,
我就迷恋上了你,想得心痛啦我。」敢情这傻逼狗血脑残剧看多了,并且还是最
恶心那种。

  「别说了!陈家没一个好东西!」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板着脸起身走开,
双臂抱胸停在了门后,正对着大门:「你心理是不是有啥问题。」我一度以为她
发现了我,然而并没有。眼前母亲的胸膛上下起伏。很显然,屋里的对话陈瑶也
听到了。有时我怀疑她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她拍得猛颤了一下
我才发现我女朋友已站在身后。好一阵子没了声音,要不是陈晨舔着脸跟过去,
又打算把手放上母亲肩头,我都怀疑时间已经停了。「拿开!」母亲闪了下肩膀,
没摆脱,她勐然转身,后退俩步:「有病你!!出去!」不容置疑,她的眼神有
点儿像在看死人,冷澹、厌恶,刀片一样。

  「那个……凤兰,在他们面前说我把你当妈看,是心里话。」老半晌,陈晨
憋出一句雷人的话来。

  「当不起。你都两个妈了,」母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缺母爱啊?」

  「我五岁就没妈了,周姨和干妈她们是对我挺好,不过,说了你别笑话我,
只有你,才让我找回那种……那种孺慕的感觉。」

  「哼,还掉书袋了,你配说孺慕吗?」母亲冷笑一声。

  陈晨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道:「要不我真叫你妈?」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
非不共戴天——只是母亲很不客气地抖手甩掉,声音尖细清脆:「犯不着!你没
事干就在水坑照下自个儿。」她扭身坐到沙发上。我不得不承认我这老乡是个比
较注重自己扮相的人,尽管气得脸都绿了,他仍然不疾不徐跟上去,坐在了一旁
的沙发扶手上。

  母亲楞了楞,噌地就站起身来,眼都没抬:「行了,你就呆这吧,大不了我
走。」

  「你是不求我,但你家那位的养猪场,你的剧团,甚至还有你儿子的学业,
哪哪鸡巴不看陈家脸色,」陈晨呱呱两声,像只蛤蟆:「梁致远,梁致远算个屁
啊!」

  我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瞥了眼母亲,感觉她全身都在发抖,咬肌格外分明:
「有完没完?啊?——你别太过分了!」她俏脸紧绷,立在门边,似乎有点难得
一见的烦燥不安。

  「我早看出来了,不就一个猪倌嘛,」有人开始忘乎所以:「但儿子是你软
肋,你还不知道吧,严林女朋友……」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嘭」得一脚踹开大门。用势之猛,以至差点撞倒母亲。
冲进屋,我对着傻逼就是一脚。这一脚大概是踹在了胸口,陈晨直接横着身子从
沙发扶手翻了下去。没能听到他的叫声,但我觉得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叫一声。

  绕过母亲时,她喃喃地唤了声林林,或许没有。我他妈哪顾得许多。不等陈
晨爬起来,我又是一脚,这次踹在脸上,于是他又滚到了地上。陈晨左手攀住办
公桌腿试图站起来。我拽起他的大背头,对着脑袋就是一膝盖,这货总算哼了一
声,说了句你什么什么的,可惜没能听清,这样挺好,起码证明咱不是在欺负一
名聋哑残障人士。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没回头。「行了,林林。」她又说,嗓子
哑得厉害。我扭脸瞥了一眼,母亲下身阔腿裤,上身是件暖灰色套装,领子打着
结,像是老天爷下得道符咒。她望着我,犹豫着是拉开我还是拉陈晨。就这一瞬
间,我脸上挨了一拳,等回过神来,已被陈晨抱住,他满脸都是血。「别打了,
都别打了!」母亲索性叫了起来。而陈瑶,站在门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在我
暴起的那刻,她似乎就没打算阻止我,有点世外高手的意思。母亲当然看见了陈
瑶,或许过于突兀,她应该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也许不经
意蹦出了几个拟声词,也许什么都没有。至少我没听见。

  陈晨个头不低,甚至有点偏高——至少比我矮不了多少。我试了两次都没挣
脱开,只好反手一肘捣在他的耳侧,这货「嗷」了一声,这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
他压在身下。按着那张脸,我猛捶了几拳,没两下他就软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
皮球。「别打了!」母亲带着哭腔,来拽我的手。只觉喉头滚动了一下,我一把
将她甩了开去,她似乎坐到了地上。陈瑶终于惊呼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瞅了一
眼,母亲发髻都松散开来。我心里蓦然一痛,转身操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揪着陈
晨的头发,卯足劲来了一下。在我打算搞第二下时,「严林!」母亲吼了一声:
「再打就出事儿了!」她在我身后喘着气,一抽一抽的。这时,陈晨脑壳上的血
便淌了出来,糖浆般滑过耳侧,流向脖颈。

  我松了手。老实说,我惊讶于自己下手会这么狠。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初二
那阵弄了个「老秃逼」绰号,我也没怎么真正打过架。上大学后也就有过一次,
还是二十几号人打五个,就在平阳工学院新区的后门口,碍于情面我不得不上去
踹了一脚,就这,被派出所追了大半夜。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唯一知道的大概就
是九八年我差点捅死陆永平那次。

  我以为陈晨晕了过去,不想母亲蹲他旁边,捂着脑袋叫了叫。这货猛地「操」
了一声——好像是的,满嘴是血,难免口齿不清,但那种情绪不会错。我吸吸鼻
子,照准裆部抬脚踹了上去。没敢用全力,但效果还是很可观,这个装死的人立
马叫了一声,差点像热锅里的龙虾般跳将起来,跟着,他弓起身子开始蠕动,空
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气。「有脸的没?大胸女呢?牛秀琴呢?打架也打不过,只
会躲在爹妈后面装乌龟。要不要篮球单挑一场?屁个15号。」我刚想再来一脚,
母亲突然抱住了我,「林林!再打就真出事了!」她说。

  居高临下,我望着母亲,她柳眉紧锁,白净的脸上淌着两行泪,额头上星星
点点。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撇过脸。抹把汗,深吸一口气,随后
我猛地甩过头,盯着陈晨,平静地吐出两字:「滚吧。」

  这货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扶住办公桌蠕动着,像只变异了的两栖动物。

   陈晨爬起来,头也没抬,正准备往外走。母亲叫住他:「东西拿走。」然后
我才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
考究,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陈晨抱着头,眼神躲闪,嘴角翕动
了下。应该是的,他仿佛打算说点什么,我倒希望他真能说点什么出来。然而非
常遗憾,此人最终屁也没放一个,可以说速度极快,半分钟不到,他抄起木屉,
捂着脑袋一路摇摇晃晃冲向门外。到门口时,一直没吭声的陈瑶「呸」了一口,
她说:「瞧他那瘪三样。」母亲喘匀了气,她摆了摆头:「终究是温室里没长大
的孩子。」

   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我吸了吸鼻子,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脸没事儿吧?」母亲声音轻柔了许多,伸手给我抹抹汗,又抽了几次纸巾
让我按住伤口:「你傻不傻。」我楞了楞,看看手上的血,只觉眼眶跳跃着。我
没敢看她,只能扭脸盯着窗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母亲让我转过脸,拿创可贴
给我包扎了下,「还不洗洗去。」她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胸口乃至裤腿上沾了那么多血。等我光着臂膀打卫生
间出来,她俩已经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门窗敞开着,月光水银般洒进来。而
母亲,正满屋子喷着除味剂,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我瞥了
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喷出的水雾,
在白炽灯下,他们散射出虹的光晕,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
瑶说吃了,刚从家里出来。于是前者就剜了我一眼:「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
一声,真有你的。」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后
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
会要放啥大招吧。

  「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白我一眼,母亲便出去
了,再进来时她扔给我件劳什子秋衣,让我赶紧儿穿上。说是秋衣,其实就一戏
袍,估计也就舞台上小生常穿的绸服啥的。

  「谁的。」

  「小郑,」母亲啐了一口:「给你带沟里了都,你郑叔的,」

  「这咋穿?」

  「咋穿咋穿,挡个风就行,」说完她又剜我一眼,皱着眉:「麻溜点儿。」

  「去哪儿?」

  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后者憋着笑,屁颠屁颠地。于是一缕香风打面前拂过,
母亲才说:「瞅瞅你那张脸,国宝嘞。」当我很快意识到脸上的火辣时,还是瞥
见了一汪湖水里的那抹隐蔽笑意。它深邃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却
大得离谱。

               第二十六章

  字数:11357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或许是
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陈瑶瞧了
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
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

  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正午十点多,恰好赶
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先杀鸡,再祝
酒。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
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而司仪的普通话过
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陈
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
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东施效颦,说是学习古镇。
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

  「城关一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
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
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一
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时,
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
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或许不该有
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就昨晚那个,艺术学院十五号。」

  「哦。」她说。

  关于昨晚的事,母亲绝口不提,我也没问,主要是陈瑶在身边。通往诊所的
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
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对
我的脸,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
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陈瑶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
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创可贴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
一样。出了诊所,直奔平河堤边烧烤摊。吃完宵夜,这一来二去就小半宿,因为
第二天的演出,陈瑶想看戏,母亲说那好,不如陪她在剧团将就一宿得了。送我
回家时,我以为母亲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我要对陈瑶好
一点,略一犹豫,她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估计她老指得是蒋婶,
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不等我抬起头来,她已调好座位,
将毕加索发动起来。

  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
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许久再无动
静。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出于礼貌,按母亲说法,「戴个口罩也误不了你
啥大事」。折腾小半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其具体表现就是——脸上淤青消弭
得忒快,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
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
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
始森林。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国际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
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至于「传说」的那位省一号韩友山有没来
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
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
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口新疆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
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

  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打一旁经过时,他
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
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

  「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咱俩回去吧。」

  「你不上了?」

  公交车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三点半,平海广场上陈瑶狂奔。我问
她咋了,她头也不回:「厕所!」不等话音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比兔子她姥
姥差不了多少。

  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或
许是旅游节都奔原始森林去了,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
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
一句句滚出的台词。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我问我妈呢,
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
一句:「林林,能不能帮忙下点电影!」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黑夹克,蓝牛仔裤,
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我知道我
肯定会遇上陈建军,但没想到这么快。于是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
红色短靴。她细腰娉婷,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
瞅见我的那一瞬间。然而,其他人还在动。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
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陈瑶呢?」母亲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
「我儿子,」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大三了。」
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在冲我笑。

  黑夹克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
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
单手操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突如其来,一阵
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
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这
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
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好一会儿,他扭身面向着母亲:「你儿子啊,真争气,
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

  「陈书记,张团长牛秘书你们聊,」老太太笑了笑,扯上其余四五人:「大
家伙儿就上外头等去了哈。」

  母亲冲那伙人笑笑,算是作答。

  待一干人等消失,陈书记说:「其实这次来,算是登门道歉,小严啊,」他
又面向我:「严格来说,主要是我给你和你妈赔个罪。」

  「凤兰,哦不,张团长。」

  母亲还是没理。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于是,我也不吭声。

  「那个败家子儿,他妈过世的早,我管教失当,管教失当啊。」此人一副痛
心疾首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犬子冒犯了你,啊,冒犯你们老严家,于情于理,
都是我的责任,张团长你嘞,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撂挑子不干了,
犯不着,犯不着。」说到后来他还笑了笑,接着道:「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
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牛秀琴也笑着附和道:「你看你看,要不怎么说您是领导呢,这当领导的格
局就是大。」

  「啥格局,知错就得认错,虚心接受人民群众批评,是不是?党的队伍容不
得任何沙子,领导干部更不允许带病上岗,对不对?」我不知道这个傻逼哪来那
么多废话,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戏精不如干脆转行唱评剧
得了,我真想这么告诉他。果然,「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戏精喘
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黑夹克鼓鼓的,像个驼峰。许久,
他骂了声「兔崽子」。

  母亲总算哼了一声:「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搞演艺行业
的,充其量在您手下混口饭吃,真的没那么重要。」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
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哪能,哪能啊,那可不能,领导就是开个玩笑。」牛秀琴适时哈哈了几句,
这才想起放开我的手。

  后来他们便谈到什么基金会啦,老艺术家的奉献精神啦,林林在学校篮球也
打得怎么怎么老厉害啦。当然,主要是牛秘书和陈书记在谈。老实说,牛秀琴的
屁味实在让人有点消受不起,于是母亲让我进去等。「这领导都认错了,大家伙
还都在外头等着呢。」牛秘书最后总结,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
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

  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空
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
然。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溜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
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
沙发上口水四溅的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
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
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
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阳光如此猛烈,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
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
脸往窗口扫了一眼。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
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北侧靠墙搁着
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数了数,
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
打了个寒颤。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
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
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
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
扣。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
朝卧室走去。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扑鼻一股
清香。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
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
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
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

  《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显然拆封没多久
——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过,同名电影倒是
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主在公厕拥吻时那
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也没瞧出什么高
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龙飞风舞,力透纸
背。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01.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
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个妥当。可能是夏秋衣物
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
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
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
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是什么杀虫剂。直到陈瑶
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纸袋不见了。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
轻轻一跳。「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
儿呀?」我下意识地嗯了声。

  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溜就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
样儿一天!」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毛衣兜里,
细腰下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不跟你说话呢,
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陈瑶。」

       ********************

  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
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
午请她吃饭。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
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也不难为你
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脸紧绷着说。

  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当
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
的概念。「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她小
手一挥,豪情万丈。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
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
少」。

  「多少?」她问。

  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两三千吧。」

  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

  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
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

  「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
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陈若
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河神庙了,原始森林了,老南
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
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
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
师冷水浇头。冷水当然来自姐姐。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
是紧绷着的。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
「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这话太雷人,陈瑶翻
个白眼,切了一声。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边看人
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打北门
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
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陈若男
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笨,」她嗤之以
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
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
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这种声音我说不
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陈若男没吭声,
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
吃了俩煎饼。」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
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
不去。」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
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
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
姐没掉茅坑里啊。」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
「咋了?」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
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

  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这实在让人措手不
及。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
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
往平海赶」。于是我就快出去。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
合不拢嘴。

  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
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
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我这儿
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
嚣没什么不同。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
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
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我怪
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咋,耽搁你事儿啦?」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
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母亲也
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

  「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

  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
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陈瑶笑
而不语。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

  「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
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
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
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审特务呢你?」母亲抿口白开水,瞥
陈瑶一眼,笑了笑。后者也笑了笑。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这找老师啊,
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
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陈瑶点头表示同意,
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
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

  于是我就开吃。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溜了出来:
「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

  「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
人托人。」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
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
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很是过瘾。母亲筷子却动得不
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就这间隙,她还说了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
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
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陈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

  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交站台被割喉一样,
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这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
人能够拒绝。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
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糊的方向,大家也会一伸手,说:「喏,
就那儿!」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
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这种事毫无办法。火灾发生于十
一月三号。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透过半死不活的
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很黑,像在水中迅速
扩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
哪哪的火山大喷发。连风都是热的。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诉课算是泡了
汤。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外面的喧嚣
模糊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然而等下了课,
一切都结束了。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传言是禁不
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个?起码也
有二三十个。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平媒,先是
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西大校刊都出了个专题,
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
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
落。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 ,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的
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
虽然邻居们遭了殃。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
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
谁也跑不了」。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未然」基本已偃
旗息鼓。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
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

  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
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连省内的《华商报》胳膊肘都向外拐,拿出九五年国务
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
浇油。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
道说道。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
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
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

  「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
肺片。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
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
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是啊,安全第一,」
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溜点儿都,姨可耗不起。」于是
我们就麻溜点。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
插嘴。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
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一句话
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当然,还有陈瑶。我对她说:「麻溜点儿,
说的就是你!」母亲却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我问咋了,要不明
天再走。她说明天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

  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
了。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那头却突然
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
响。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

  我吸了吸鼻子。

  「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

  第二次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
他心爱的马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虽然
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能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

  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
个西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
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
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
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
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
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是的,她又
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身材不提,光那
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
好时,甚至眨了眨眼也说不准。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
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

  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

  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白
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
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
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
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
显不过:我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当然,她又说了,摇滚不一定非得「重金
属+ 死嗓」,你们真要搞,可以融入点古典元素,一把唢呐也能有震撼的表达。
她说得很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进来时竟
没发现。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
隐可见。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
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
于西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
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
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
委员。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迈过草坪
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
力竭的自我感动中。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
个干净。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
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
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
不好捱。

  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这当然
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父亲笑笑
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髋骨骨折,医
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
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她说:「想回来就
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

  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
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
只能是老天爷。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
怕也跑不了」。这种事毫无办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
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
炮一样。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
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
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待会儿到
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
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
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
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
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

  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

  「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

  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

  「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
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
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
上吃。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
你姥爷还不一样?」

  「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
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笋芽般手指晶莹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母
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
出了她。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
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
南街。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我问她
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奶奶,折
腾了一宿」。我当然不信。显而易见,父亲那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
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

  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奶奶一份。

  「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
热热就成。」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当初
是在二院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
母亲四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
「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
望的清泪。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疗
还是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对所有
这些,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
分悲壮,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

  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个充气泵。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
垫啊。

  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不想今
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来,让我捎回去。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
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
是医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
心了!」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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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毕加索直
奔人民医院。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

  「也没吃东西?」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哪怕当着母
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
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

  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
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
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
角就是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
又找人换了一个」。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

  奶奶确实睡着了。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
也该吊个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
和我上次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
但气味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
暖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着。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于是我就揉
了揉眼睛。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我没由来地想到。「吃饭!」母亲
不知啥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
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
卤面。」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

  小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实说,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好在她识相
地放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纤细腰身。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这一切都提醒
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人想爆炸。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
「热死个人。」母亲哼一声,接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
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
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这些冬日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像
一滩熔化的铁水。

  「你要不要也来点,林林?」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
汗,俯身凑过去,吸溜一下就吞进了嘴里。不,吞进了食道,胃里。我也搞不懂
这是泥鳅还是饺子,它甩甩尾巴,「嗝」地发出一声呻吟。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
气泡。「慢点你!」小舅妈笑笑。

  「没事儿吧,」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

  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
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
身。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我爸呢?」
我问。

  母亲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没吭声。

  「你爸,」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鱼塘呢呗,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
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

  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
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当然,
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奶奶说有点疼。
「有点疼就对了,」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这话逗得奶奶
破涕为笑。但紧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
老觉着痒得慌」。

  「关键是没人打牌,」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
说:「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

  满堂大笑。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
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这老人卧床,关键是
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预防方法呢,很
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母亲
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对了,」
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咱琢磨
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如你所料,奶奶很
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为艺术学校师资问题赴林城一趟。
这又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母亲哟
一声,只是笑了笑。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我表现得很
夸张,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母亲穿上羽
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她那个声音
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在排泄后的心
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
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二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她说陈老师早离
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
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
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后来我们就谈
起了陈瑶。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
把舅妈放在眼里」。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是
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第二天晌午
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脊。
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脊——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
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原本我还想
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
什么了。

  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
吃得狼吞虎咽。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
她手脚是真麻利,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
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等奶奶吃饱喝足,
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父亲和
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
样」。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她买了点水果。「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
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
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应该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
「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

  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
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
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于是我就回去。老实说,病房里的
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
叫醒的。

  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
客厅里肉香四溢。他搓搓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
点」。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
的。」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
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
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说这个张医生可以的,年龄不大,
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
「你小舅发明的」。然后他就没话说了。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然而我也没话
说。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敬父亲一根,他
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
胖。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老
早你妈就给你买了,洗过了,一直搁家。」他说。此刻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
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
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大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还是爱脸红——动不动
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
要留下来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陪奶奶
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当然,
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张凤棠跟我说
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
你妈面子大」。「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
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 房,我
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
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果然,她又谈到了陆敏,说这
张医生和敏敏初中同学,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问我见过那个军校生的
没,我也说没。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说,虽然我很想告诉她那不是军校,
「我姐姐请我吃过饭。」但我告诉她。「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
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
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
「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
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
催人入眠。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
道亮光。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咋醒了,不
睡啦?」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给你弟送点纸,
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
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
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
忍。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瞄了眼手机,凌晨
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
去了。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我
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
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
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
着说林林就是孝顺。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在走廊
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

  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
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母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
生动依旧。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管你呢,要不
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
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一根将尽时,
「又抽又抽,咋说你的,」母亲不知从哪猫了出来,二话不说,白生生手臂晃动,
半截烟屁股立马消失:「让你买东西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
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码安安生生吃顿
饭。」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是
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
我也不知道自己咋了。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

  「没事儿,」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一块儿值班,算工时。」这么说
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轻轻颤抖。

  李秀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亲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
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
福。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
然又是个行李架子。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
命地点头。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
切真相大白。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菇,又搞了个枸杞羊肉砂锅,每人一小
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
惶多让。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
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我亲姨哼了一声。

  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
跃层。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现在看,
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
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
就转手卖了人。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
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
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
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
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
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据
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
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
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
住到山上去。」她边笑边说。

  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
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
「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
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我笑笑。

  「没印象?」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陆永平和
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
况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也就是「没了姨夫」,
「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但我
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
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

  不过溜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
就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
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

  「星期天没晚自习?」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这表弟两手操兜,宽大校服
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
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
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
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张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
是卧室。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
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
天南地北了。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然而晚
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
免地汇集于膀胱。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
我只能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
个跟头。我只好靠了一声。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
着灯。

  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间
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我意
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晕
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的
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
不着觉。那些个瞌睡虫仿佛随着尿液被排了个一干二净。三千张老牛皮、水电站、
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万
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
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袭来。除了靠一声,你还
能说点什么呢。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

  又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当然,这次揣上了烟。然而
不到楼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
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厅里只有
挂钟的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我突然
就感到了一丝寒冷。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我睡觉前他还在张
凤棠的喝斥下写化学作业。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
了灯。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
在让人莫名其妙。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
鼓。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
溢出,掉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
一声,像是在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紧接着又是一声「啪」,
一个公鸭嗓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
谁受得了?」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
撒娇。这么说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
声女人的闷哼。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见天想着这事
儿,真不消说你。」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不是张凤
棠是谁?哪怕不知为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时轰隆一声,我
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
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

  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冷气。

  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一
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陆宏峰满口答应。

  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
止。

  「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啪」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
不关。」

  蛤蟆叫了两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啪啪」两声脆响,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
了。

  「别着凉了你,」张凤棠「啊」地一声轻呼:「轻点儿。」

  「妈,在学校老是想你。」

  「哟——」

  「想你的——屄。」最后一个字近似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也不能说「听
到」,应该说即便窗帘严丝合缝,它还是突破重重阻挠穿透了我的耳膜。无论如
何——有些夸张,乃至我心里禁不住一颤。

  「疼!」陆宏峰一声惨叫。

  「让你瞎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紧跟着,啪啪声响彻耳膜。张凤棠娇吟两声,直呼轻点。
但小屄蛋子儿并没有「轻点」,一连串的「啪啪啪」不绝于耳。

  「轻……点儿,让人听见!」当妈的喘息着抖落几个字。

  「哪能听见。」儿子也喘。

  「说过……多少次了,这……这事儿可不能……」张凤棠像是再也说不出话,
索性闷哼起来。橙色灯光漫过半边走廊,在绿墙和红砖表面浸上一层模糊的影子。
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

  「那你让林林来?」好半晌,陆宏峰气喘如牛地蹦出这么一句。

  「谁……知道你这么猴急,小畜生。」

  陆宏峰或许切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总之啪啪声戛然而止,接连两个深呼吸
后,他说:「我看……你是想让林林日你!」这声音有些过于响亮,我甚至觉得
哪怕此刻躺在表姐闺房也一样能够听到。回答陆宏峰的是他自己的一声惨叫:
「老疼!」

  「你也知道疼?」我亲姨也长呼了口气。

  陆宏峰没说话,而是用肢体语言作出了回答。随着张凤棠的一声轻呼,床板
再次吱扭起来。喘息。闷哼。我觉得这暖气供应比病房里都要充足。

  「妈。」

  没音。

  「妈。」

  还是没音。

  「妈。」

  「咋?」

  「我鸡巴大不大?」

  「跟谁学的你?!」很遗憾,这次没能欣赏到陆宏峰的惨叫。

  「妈。」

  「又咋,快弄完睡觉去!」

  「大家都叫我古巨基。」蛤蟆叫了两声。

  「啥?」

  「古巨基,」陆宏峰喘了口气:「《情深深雨蒙蒙》里面那个。」

  得有个四五秒,张凤棠才笑了起来。大笑。如果坐着,肯定是前仰后合;如
果站着,必然会直不起腰。床上的一切活动都让位给了笑。始作俑者也笑了起来,
呱呱呱的。我掐掐坚硬的裤裆,在墙上趴了好一会儿。

  「你说说你们,啊,多大点儿,一天不学好,净瞎搞怪。」

  「他们说我鸡巴直起来能把俺们学校大门捅倒了喽。」蛤蟆叫,不无得意。

  「说啥呢……」张凤棠又开始笑。持续了好一阵。直到陆宏峰再次动起来,
笑声都没能完全停下。

  「妈,我大还是我爸大?」陆宏峰可能有些兴奋过头。

  「瞎说啥。」当妈的没搭理他,好半晌又说:「别提你爸。」

  不提就不提,儿子闷声不响,啪啪声却毫不拖泥带水。

  「轻点儿你!」张凤棠喔喔直叫。

  「妈。」

  「嗯。」

  「我大还是张亚光大?」

  张凤棠的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妈。」

  「啧,你今儿个咋回事儿?」我几乎能够想象她凤眼一翻柳眉微蹙的样子。
但很快,在新一轮的啪啪脆响中,清泉再次开始流淌:「你妈屄啊,轻点儿轻点
儿。」

  「怕啥?」他绝对吞了股口水。

  「让林林听到你才心静?」

  条件反射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屋里的运动并没有「轻点儿」,起码我没
能听出这个迹象。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宏峰突然说:「听到咋了?听到就拉他一
块来。」粗重的喘息使每个字都要在空中弹跳几下,乃至传到我耳朵里时它们轰
轰作响。

  张凤棠不说话,只是哼。

  「好不好,妈,俩鸡巴一块来。」稚嫩的公鸭嗓矬刀般打磨着寂静的夜,夸
张而怪异。

  张凤棠还是不说话,依旧是哼。好半晌,伴着一种鹅叫般的嘶鸣,我亲姨总
算从喉咙里抠出几个字。她说:「峰峰,妈不行了。」

  运动在一场暴风骤雨后归于沉寂。陆宏峰于喘息和娇吟中射得闷声不响。直
到张凤棠让他洗洗睡,我才得以确定房间里的行为艺术已宣告结束。而我两脚发
麻,大汗淋漓,烟盒在手中都变了形。张凤棠进卫生间后,我觉得是时候撤退了。
但我亲爱的表弟还四仰八叉地卧在床上,橙色灯光照亮他稚嫩的胡须,一如照亮
他胯下绵软的「巨基」。就在我挪到楼梯口时,陆宏峰开腔了。他说:「妈!」
回答他的是水声。于是他又叫了一声。这次水声友情暂停了一下:「咋?」

  「明儿个再给我一百二。」

  「干啥又?」

  「学杂费。」

  「不交过了?又交!」

  「那个多媒体课让交的。」

  水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张凤棠说:「明儿个我找你们老师去。」

  陆宏峰「操」了一声,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随后他唱了句周杰伦的歌,
那个《爱情龙卷风》什么的,重复了两遍。在第三遍重复到一半时,他颇有自知
之明地放弃了。

  「妈!」

  「又咋?」水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妈也回到了卧室。

  「我爸跟我姨是不是好过?」这话说得字字清晰、行云流水。我攥着扶手,
再也挪不动脚步。没有回答。一阵窸窸窣窣后,窗口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虽然
知道用不着,我还是迅速蹲了下去。

  「妈。」

  「快洗洗睡去!楼下可还有人。」女人消失,像是上了床,几声细碎的吱扭:
「妈累得要死,你可别惹我。」

  「说说呗。」

  「啧,一边儿去,看你妈还没死是不是?昨晚上你呼呼大睡,你妈可值了一
宿班儿。」

  「妈妈。」这声音嗲得有点过分,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给陆宏峰来俩
个大耳刮子。

  「一个黄鼠狼,一个骚狐狸,一对眼就搞上了呗,你姨夫又不争气,偏偏进
了宫,那可不是干柴烈火哟!」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整个人几
乎要贴到玻璃上。

  「不像啊。」

  「啥不像?」

  「我看我姨挺那个的。」

  「哪个?」

  「神圣不可侵犯。」支吾了好半晌,他用普通话说。

  「切,还神圣不可侵犯?」我亲姨笑了起来,高亮得和戏台上的阮妈不相上
下,不知什么玩意儿在大笑中咚咚作响。后来笑声突然就低了下去,但还是持续
了好一会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才止住了笑:「会装呗。」

  陆宏峰没吭声。

  「让你盖被子听不懂?非晾你才心静!」

  「啥是会装?」

  「表面上那个啥——」张凤棠顿了顿:「冰清玉洁,啊,暗地里直发骚,啧,
脚别乱蹬,生虱子了你?」

  两声蛤蟆叫。

  「整天撅着个大屁股扭来扭去,一看就是骚屄欠弄,不知给多少人弄过了。」

  「你咋知道?」

  张凤棠没搭理他,而是切了一声。好半晌,她说:「哎,妈好看还是她好看?」

  「啥?」

  「妈跟你姨哪个好看?」

  陆宏峰没吭声。起码我没听见。

  「不问你呢?啧,别碰我。」

  「妈。」

  没音。

  「你好看,」公鸭嗓慢条斯理,略一停顿,还笑了笑:「我姨也不丑,都好
看。」

  「没良心的,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跟你爸一个德性!」张凤棠声音压得很低。

  「我咋了我?」

  「脏内裤忘了?」

  「我爸也拿姨内裤了?」一阵窸窸窣窣.

   「那么脏的东西也拿,真不消说你爷俩,恶心不恶心一天!」「一边儿去!」
「幸亏你姨没发现,不然你妈脸往哪儿搁!」张凤棠这一串连珠炮把她亲外甥打
得晕头转向,但硝烟滚滚中炮貌似还没放完:「别乱摸!」「啪」地一巴掌。

  陆宏峰夸张地吸溜了一下。

  「你姨可不是啥干净货色。」

  「咋?」

  「咋个屁,快下去睡觉!」

  「妈。」

  「本来就发骚,这当了大老板,还不得岔开腿让人弄啊,干净得了吗?」

  我摸根烟咬在嘴里,却没机会点上。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指针仿佛就
戳在耳边。

  「哼啥哼?」

  「我没哼。」

  「听见你哼了。」

  「真没哼。」

  于是张凤棠就哼了一下:「老上剧团的那个黑框眼镜你还记不记得?」

  「谁?」

  「梁致远啊,你忘了给过你两百块压岁钱的,唉哟,老早以前跟你姨关系可
不一般,偏你爹没一点眼色,吃干醋,当初学人棒打鸳鸯嘞。」

  陆宏峰哼了一声。这次确确实实哼了。

  「咋?」

  「没咋啊。」

  「还有郑向东,当年你姨夫可不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到现在头上都还有
碗口大一块疤呢。」张凤棠直咂嘴,像是疤落在了她头上。

  「啥时候的事儿啊?」

  「早了,你姨刚开始搞剧团那会儿。」

  「真的假的?」

  「难说,无风不起浪,最后要不是你姥爷亲自出面,人郑向东会留下来?」

  「不像。」

  「跟谁学的,不像不像,啥叫不像?谁不像?」张凤棠显然翻了个身,我觉
得窗帘都动了动:「郑向东可摸过你妈屁股。」

  好半天没人说话,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

  「啧,瞎摸啥?」我姨终于又开腔了。

  「他能摸我不能摸?」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亮的笑声。

  「他摸这儿没?」

  「他敢!」

  「咋不敢?」

  「切,你亚光叔不剥了他。」

  「吹牛吧就。」

  「咋?」

  「我不光摸了,还日了。」

  又是一巴掌,这次显然隔着被子。没由来地,我想到了《地道战》和《小兵
张嘎》里的土制防弹衣。

  「亚光能咋地?」这表弟大概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

  「再瞎扯我不撕烂你的嘴!」

  大概真怕嘴被撕烂,陆宏峰没了音。张凤棠骂了句什么,随着一声细碎的吱
扭,像是又翻了个身。她甚至哼了一声。

  「妈。」好半晌,羊羔咩咩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妈。」蛤蟆叫。

  「快下去睡觉!」

  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咚地一声响。

  「啧,别瞎闹!」

  陆宏峰吸了口气,就没了音。

  「小畜生。」张凤棠轻哼了一声。好一阵又是一声。某种压抑的热气流从她
的口腔淌出,整张窗帘都浸得湿哒哒的。

  「妈,爽不?」陆宏峰轻喘着,像是犯了鼻炎,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吸溜。

  「小畜生。」张凤棠还是这么说。她声音轻飘飘的,又是一声轻哼。

  搞不好为什么,周遭再次热烈起来,我心里也禁不住轻轻一颤。

  「硬不硬?」几声吱扭后,陆宏峰颤抖着说。

  「你睡饱了,瞎折腾……你妈。」张凤棠一声轻呼:「干点啥也没个度。」

  房间里又响起了熟悉的节奏,缓慢,悠长。

  「妈。」

  「嗯。」

  「那郑向东的事儿也是亚光说的吧?」或许是陆宏峰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挺,
张凤棠啊了一声,「他说的我可不信,大话篓子一个,也就会弹弹琴吹吹箫。」

  「咋说话呢?」我姨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床板轻轻摇。也可能是床垫里的弹簧发出的声音。席梦思。

  「高干病房谁找的?医生谁找的?剧团搞这么大,谁捧的场?搞得跟谁专蒙
你一样。」这么说着,张凤棠切了一声,似是意犹未尽,又似不屑于继续举证。
当然,很快,她又开炮了:「还有那啥艺术学校,你姨这大老板当的,啊。」

  陆宏峰闷声不响。

  「我可亲眼见过那个陈建军来找你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张凤棠嘀咕了
句什么,接着说道。掷地有声。

  「谁?」公鸭嗓总算吱了一声。

  「没谁。」

  「谁嘛?」

  「烦人不,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知道——」公鸭嗓拖得老长。

  「哟哟哟,咋你看见了?」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向北约莫一公里的省道是钢厂拉煤车的必经之地,我
突然想到,如果雪足够多,融化了之后就是汪洋大海,那些在雪夜也如此忙碌的
重卡自然也就成了汽轮。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漂浮起来。

  「开宾馆那会,」好半晌陆宏峰才开口。他呱呱两嗓子:「你不也被人骚扰
了。」

  「还弄不弄?」冷冰冰的。

  陆宏峰没吭声,而是卯足劲搞了几下,「啪啪啪」的。

  张凤棠一声闷哼后再没出声。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听见。

  「文化局的吧那老头儿,」好一会,公鸭嗓喘息着:「搁办公室好多回了,
除了看戏,我姨都不带搭理他。」

  张凤棠哼了一声。

  「真的。」继续喘。

  「你懂啥,这当官的哪个不是老狐狸,」当妈的也轻喘,间或一声低吟:
「那股子骚气还能闻不到?」如你所见,没准是张五可演得有点多,我亲姨携着
股与生俱来的戏剧化夸张。虽然这种夸张让人不舒服,但你还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又搞了几下,陆宏峰说自己口渴,想喝水。张凤棠说,喝就喝呗,又没人拦你。
于是陆宏峰就郑重其事地请求他妈把桌子上的水给他递过来。「劳驾。」他说。

  「自个儿拿去。」他妈回答。

  于是他就「自个儿」下去喝水。于是扁平而倾斜的影子便在窗口晃了晃。于
是他就撩开窗帘,往外瞄了几眼。我紧贴着墙,头发都要竖起来。陆宏峰的头发
却平直顺滑——不知啥时候这厮搞了个齐刘海。于是他就摸摸齐刘海,喝起了水。
一时咕咕作响,仿佛打哪儿飞来了只老母鸡。

  「不过女人啊,在外面就是不好混,是是非非又咋说得清楚。」张凤棠拖长
调子,一声长叹。

  「那你还说我姨。」窗帘放了下去,堪堪露着一角。

  「你姨就是骚咋了?还不许说啊?凉不凉,让妈也喝点儿。」

  蛤蟆叫。

  「嘿,你还别不信。」这当妈的也是「咕咕咕」:「嗯。」

  两下蹭地声,影子又爬上了窗帘:「冬冬他妈那样的才叫骚。」

  「你倒是眼尖,学习不行,旁门左道挺上劲儿。」

  「这谁看不出来啊,上次我去冬冬家,他妈……」戛然而止,陆宏峰嘿嘿直
笑。

  「咋?」

  「不咋。」

  「你说不说?」

  「真不咋。」

  「切,你说我还不听嘞。」

  「妈。」蹭地声。

  「干啥?」

  「妈。」

  「啧,作践你妈吧就。」

  蛤蟆叫。

  「咋,不洗洗去?」

  蹭地声,开门声,水声。陆宏峰再回来时嘿嘿直笑。于是他妈就给了他一巴
掌。相应地,他便哼了一声,不,哼了两声。

  「作践你妈吧。」好一会儿,张凤棠舒口气,又说。接着,呱呱呱中,房间
里一阵滋滋作响。如你所料,「吹箫」这个看毛片时永远快进的烂俗桥段让我挺
直脊梁,半天才悄悄地喘了口气。「行了行了,恶心死人,水给妈拿来。」

  陆宏峰闷声不响,但很听话。于是我姨就如愿以偿地漱了漱口。不幸的是她
需要亲自下床,跑到卫生间,喷出一道水雾。我都感到麻烦。等她再回来,陆宏
峰又开始蛤蟆叫。

  「还弄不弄?」没好气。

  「妈,」表弟显然上了床,紧跟着,「啪」地一声脆响:「从后面来呗。」

  「德性你,」张凤棠咂咂嘴:「要求还挺多,快点弄完,几点了都。」

  咚地一声,一阵窸窸窣窣,陆宏峰哼了哼。「屁眼上毛又长出来了。」他喃
喃道。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冒了一头汗。当然,更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因为张凤棠对此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冬冬他妈啊,我看是个说媒的。」几声吱扭后,我姨突然谈起了牛秀琴。
声音有点小,应该是背对着我。

  「啥?」

  「媒婆不知道?专门给人家说媳妇儿的。」

  「她不文化局的吗?」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我姨笑了笑,却不屑于给儿子作任何科普:「我看
要没她啊,你姨跟这当官的还真不一定能牵上线。」正是此时,楼下的挂钟敲了
一下。老实说,这冷不丁地,吓人一跳。我望了眼光怪陆离的走廊,又瞥了瞥楼
下微弱的天光,然后就放了一个屁。冗长而醇厚,也幸亏闷声不响。而嘴里的烟
已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我这才惊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

  「她这有啥好处啊?」

  「啥好处?好处可多着呐,水浒传里边……废话贼多,快弄完睡觉,真拿你
妈当驴使啊。」

  蛤蟆又开始叫,接着「啪」地一声脆响。「驾。」他说。

  「你就作吧。」张凤棠一声闷哼后骂了句什么。略一停顿,她又说:「不是
妈眼红,你说说秀琴这样的,啊,除了吃吃喝喝岔开腿让人弄弄,她还会干啥?」

  这个问题恐怕陆宏峰回答不了,所以他就没吭声。

  「你瞅人家混的,车是车,房是房——光平海起码有四五套房,凭啥啊,就
凭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

  「那冬冬他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人家可精着呢,不知道。」

  「那他不管?」

  「管得了么管,他一个初中老师给调到教育局,凭啥啊?」

  「妻管严。」陆宏峰猛搞了几下,啪啪脆响。

  于是相应地,张凤棠也叫了几声:「犯啥病呢你,给你说啊,你要娶了媳妇
儿也那样,妈可就没法活了。」

  回答她的是蛤蟆叫。

  「笑啥?」

  还是笑。

  「切,你这样我咋瞅着危险呢。」

  陆宏峰不搭茬,而是用力挺了几下。席梦思的呻吟中,他问:「妈,爽不?」

  张凤棠似是哼了两声,然后就没了音。她应该是誓死也不想搭理这个未来的
妻管严儿子了。

  席梦思呻吟得愈加热烈。啪啪声也变得密集。

  「轻点儿你。」我姨压着嗓子猛叫了几声。

  「妈,你屁股真圆。」两声细碎的「啪啪」,陆宏峰气喘如牛。当然,牛是
怎么喘气的,我还真说不好。只隐隐记得,每逢寒冬腊月那些老伙计们都要从鼻
孔里喷出悠长的热气,令人无比着迷。不知道我亲爱的表弟会不会喷点什么出来。

  「你姨的更圆,还肥。」张凤棠也喘。

  「妈,给你说个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宏峰的嗓音突然变得清亮,速
度也慢了下来。

  「嗯。」张凤棠轻哼着。

  「我见过她的屄。」他声音有些发抖。

  「啥?」

  「我见过我姨的屄。」他略一停顿,又是「啪」地一声。我感到嘴里苦得厉
害,只好吸了吸鼻子,连掐死这俩母子的心都有了。

  张凤棠不吭声,还是哼。

  席梦思的呻吟几乎要停下来。

  「暑假那会儿。」「我在剧团办公室玩电脑。」「我姨在里面睡午觉。」陆
宏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个即将断气的我军战士。这长征煎熬得我满手心都
是汗。但战士停了下来,躺地上打滚,不走了。

  「咋嘛?」半晌,张凤棠终于问。

  「我到她屋里上厕所,就看见了呗。」

  「哦,你姨没穿裤衩,光屁股等着你哩。」随着床板猛一吱扭,我姨叫了一
声。

  「穿了,可小,屄毛都露出来了,又黑又多。」

  张凤棠又哦了一声。当然,也可能只是一声稀松平常的呻吟。

  「跟你的有一拼。」陆宏峰笑了笑。

  没音。

  「屄也肥,大屄唇翻着,屄洞都能瞅见。」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是被
钢丝勒住了脖子,没准下一秒就会挂掉。

  「骚不骚呀?」张凤棠声音轻飘飘的,说不出的奇怪。

  「啊?」

  「我问你姨的屄骚不骚。」

  陆宏峰不说话,啪啪声又渐渐响起。

  「你没弄她?」张凤棠轻声叫着。

  陆宏峰誓死不吭,啪啪声越发剧烈。

  「想不想弄……你姨,啊?」张凤棠嗷嗷直叫。这些字词翻过圆滑的喉头,
又被拉扯成一根根紧绷的丝线。「弄你姨的大骚屄,大浪屄!」

  回答她的是小屄蛋子儿的低吼声,哼哼唧唧的,像是被人捏住了睾丸。但床
板的运动振聋发聩。屋里的两人像是发疯般制造出一袭巨大的风暴。它将我席卷
而起,四处颠簸。我发现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一阵,公鸭嗓总算吐出了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日死她!」

  「你……要弄你姨,妈就让林林弄。」我亲姨的呻吟充满了弹性。她极力压
着嗓子,声音却针尖般发亮。

  席梦思的运动立马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粗重的喘息。

  「林林这又高又壮的,下面肯定大。」

  「骚屄!」陆宏峰猛然挺动起来,像是遭雷劈了一样。他一连喊了好几声,
公鸭嗓在啪啪声中被削去一截,低沉却又尖利。回答他的是嗷嗷叫。我不由攥住
了自己的裤裆。「反正,」好半晌,陆宏峰才放慢速度,缓了口气:「不许给他
唆鸡巴!」

  张凤棠没吱声。她边喘边哼,像一滩兀自消融的糖浆。

  「听见没?」陆宏峰似是在他妈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妈!」他甚至咬了咬
牙。

  「妈有啥法子?」一声闷哼后,张凤棠轻颤着说。

  「啥?」陆宏峰索性停了下来。

  「他硬把大鸡巴头子往妈嘴里戳。」

  「骚屄!」一时啪啪作响:「那你就唆了?骚屄!」这表弟的嗓音干涸得像
块龟裂的泥巴,滑稽而夸张,却又怪异得令人窒息。

  「妈就是骚屄!」张凤棠仿佛要哭出声来。

  「俩鸡巴日不死你啊,骚屄!」兴许是过于激动,小屄蛋子儿打了个嗝。我
能想象那热气流里羊肉和白萝卜的味道。

  「嗯,日死妈,妈快给你俩弄死了,」我亲姨的嗓音温暖多褶:「还有冬冬,
一起弄妈!」

  陆宏峰射精时,我也友情射了一管。区别在于,他射在他妈屄里,而我射在
了自己裤裆里。这热烘烘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恍若化身为一块口香糖。张凤棠并没
有马上去洗澡,而是让陆宏峰去。但这小屄蛋子儿当然磨磨蹭蹭。于是母子俩又
温馨地聊了好一会儿。我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机会。张凤棠让儿子期末好好
复习,争取拿个名次。「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她用普通话说。

  然而陆宏峰并没有心满意足,他说:「记着给我买电脑。」

  「你这阶段要啥电脑?」

  这话实在伤人心。于是陆宏峰就恼了。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之后就是
漫长的沉默,再后来他就哭了起来,委屈得差点把自己噎死。

  「行行行,班级前三十,年级前五百,明儿个我就跟你姐说。」

  「写个条儿。」

  「能耐你,」张凤棠似是哭笑不得:「快洗洗去,三更半夜的,明儿个再说。」

  陆宏峰不吭声。

  「切,还能蒙你?」

  一番权衡之后,陆宏峰姑且答应了。就在他走向洗澡间时,张凤棠突然问他
偷看母亲的事是真是假。

  「瞎扯的你也信?」蛤蟆叫了两声。

  「你瞎鸡巴乱搞,我可不饶你!」她这嗓音又如在戏台上一般清亮:「还有,
嘴严实点儿,别啥都往外捅。」陆宏峰有没有说话抑或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
我只觉两脚发软,而一截粗硬的屎橛子几乎戳到了体外。正是此时,张凤棠一把
拉开了房门。一股暖风袭来,宛若一堵坚硬的墙。

        第二十八章

  胡同口的老槐树下,记忆中的那口轱辘井依旧青石板、粗麻绳、黑铁轴锈迹
斑斑。打完水的母亲步履轻盈,逢人便笑,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臀分外夺目。短
短的百十米路,街坊邻居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两撮男男女女拱在一块交头接耳。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心生厌烦。

  快到家门口时,一个洪亮的嗓音骤然响起——瓮声瓮气的:「凤兰咋穿得那
么美嘞,跟没穿一样!」

  此人西装革履,面似包公,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小眼大嘴又像极了陆
永平。有一刹那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我姨夫。众人哄笑。他扶扶眼镜,也笑了笑,
脸上瞬间浮起两抹刀刻般的法令纹。

  母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俏脸一片晕红。她回头叮嘱我快点,细腰下的肥
臀却扭得更加起劲。那震颤的臀瓣在左摇右摆中掀起一股软和的风,拂面而来。
我咬咬牙,不由浑身直发抖。我叫了声妈,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圆弧却摇曳得越
发夸张,连氨纶的纹路都开始变得稀疏,隐隐有肉光透了出来。仿佛为了阻止肥
臀的摆动,我一个大跨步上前,对着软肉就是一巴掌。

  「啪」地脆响,手心火辣辣的。

  母亲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但脚步丝毫不见停顿。我只好又是一个跨
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一巴掌。这次悄无声息——如同拍在了棉花上——我却
激动得要哭出声来。几乎抽泣着,我攥着软肉搓了又搓。终于,母亲扭过脸来,
她笑着问我咋了。愣了好半晌,我指了指胡同口。张凤棠正在井边打水,她站在
老槐树下,站在逐渐融合的天地间,看起来就像一块正在消融的泥巴。陆宏峰也
在,一块小泥巴。

  我姨把他放进桶里,接着把桶钩到了麻绳上,然后轱辘就转了起来,陆宏峰
转瞬就消失不见。我甚至能听到熟悉的吱嘎吱嘎响,听到刺耳的尖叫。

  母亲说了些什么,我没了印象,只知道我们开始往回走,没一会儿老槐树的
那片葱郁便再次笼罩在头顶。但还是有阳光淌下来,稀稀落落地流了一地。于是
井口的青石便光彩夺目起来。还有毛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井沿,绚烂得让人移
不开眼。

  「来呀。」母亲冲我招手。她胸膛饱满,脸颊温柔而红润。我摸了摸近乎透
明的青石,往井里瞄了一眼。乌漆麻黑,深不见底。而胡同里鸦雀无声,半个人
影都没有。我感到胸腔里一阵轰鸣。与此同时,一片灼热袭来,我只好深深地喘
了口气。就这当口,突然有人喊我名字,高亮得像架了个大喇叭。冷不丁的,吓
得我一哆嗦。睁眼是一片粉红,而我,刚生完孩子般大汗淋漓。我亲姨在敲门,
她问我今天走不走。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支吾好半晌我说不知道。

  于是张凤棠就切了一声:「趁饭热乎,快起来!」

  这么说着,她攥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吱扭了一声,并没有被推开。但我还是
情不自禁地按住老二往下压了压。

  我甚至裹了裹棉被,说:「哦。」

  「一会儿我去医院,你去不去?」她又敲了敲门。

  当然去。

  「去就快起来,刚买的油条。」她挪了两步:「乖,还指望你这高材生给峰
峰做榜样呢!」

  我只好倍感荣幸地哼了一声。隔壁门很快被叩响。

  「反锁啥门啊你。」我亲姨吊嗓般吼道:「陆宏峰陆宏峰!你就睡吧!」

  于是陆宏峰就继续睡。或许他压根没醒,用不着「继续」。门外的脚步声再
次响起,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我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林林。」她又挪到了门口:「你可别磨蹭,啊?」

  「起来了!」我掀开被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透个气。

  昨晚上,或者确切说,将近七个钟头前,我缩在二楼主卧的窗户下,僵硬得
像个雪人。但汗流不止。我能感到它们涌出毛孔,黏糊糊地攀着额头、脸颊和脖
颈,同空白的脑袋一起,在可劲儿地膨胀。好在乳漆墙冰爽宜人,于是我紧紧地
贴在上面,仿佛恨不得钻进去似的。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是一道橙色灯光,宛若怪
物吐出的舌头,它滑过走廊和楼梯,一路向南,无限铺延。

  张凤棠就趴在怪物舌头上,黑漆漆的躯干给拉得老长,古人被五马分尸时也
没这么气派。当然,我无意欣赏。事实上,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甚至有
好长时间我都无法确认张凤棠是否穿着衣服。她正立门框下,堪堪露出半个脚掌,
始终闷声不响。而卫生间的水声却清晰得聒噪,歌手陆宏峰又唱起了什么《龙卷
风》——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些丧心病狂。张凤棠的沉默便就着流水和歌声,和
着门外的大雪,沙沙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几近窒息而亡的时候,我亲姨长叹了口气。接着是几
声窸窣,舌头上的巨大阴影晃了晃。我忍无可忍地呼了一口气。借着左眼的余光,
我能看到半截长腿,张凤棠当然不可能赤身裸体,她裹了裹衣服,于是阴影又晃
了晃。发酵的热气流中,我几乎能嗅到那丝奇怪的味道——如果不是弥漫鼻腔的
那股子杏仁味的话。这让我意识到危险所在,立马捂住了裤裆。条件反射般,阴
影也跟着晃了晃。是时陆宏峰开腔了,他喊着要毛巾。

  关上门之前,我姨切了一声。如你所料,我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像只被汗水
泡发的章鱼。

  躺到床上时,四肢都有点瘫软。而屎橛子随着心跳的节奏呼之欲出。好一阵,
陆宏峰才打楼上下来。或许已在极力避免,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磕着地面,那哒哒
的脚步声简直像陆永平附体。又是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隔壁没了音,我捂着肚
子正要起身,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猫一样轻。老天爷啊。我觉得彼时的自己就
是一名产妇,不是难产,而是拼了老命要把迫在眉睫的孩子给憋回去。

  张凤棠时动时静,也不知在客厅干啥,悲惨的是我不得不去捕捉她的每一个
细微响动。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我门口略一停顿,又迅速地滑向了隔壁。然
而紧接着,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我竖起耳朵也无济于事。万籁俱静中,门外
的大雪似乎尚在簌簌落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犹豫着是否该爬起来一
探究竟。霎时,吱扭一声,门被推开了。这一切太过夸张,简直拍电影一样让人
目瞪口呆。

  我左臂前伸,右腿后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所幸呼吸还算匀称。
朦胧的眼皮夹缝中,隐隐显出张凤棠的一点轮廓。她微探着身子,轻叫了两声林
林。声线紧绷,却又湿漉漉的,说不出的奇怪。我自然没敢睁眼。我妄图做出一
副梦中人该有的样子,比如翻身、咂嘴、打呼噜,无奈身体硬得像根棍,怎么也
不听使唤。

  张凤棠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好像亲外甥不拉到裤裆里,她就誓不罢休。
但她终究要走,一如我终究要拉屎。羞愧地说,我亲姨离开之后,我近乎哆嗦着
爬向了卫生间。

  如厕归来就是无休止的梦,一个接一个,真怀疑是不是老天爷捉我去拉了一
宿的磨。直到吃早饭,头都还有点蒙。

  张凤棠说本来想蒸包子,结果起来晚了,「只能下楼买了几根油条。」

  「你不知道那雪下的,半人深都,到这会儿也不见停!」她打厨房端了两碗
粥出来,柳眉紧蹙,但语调无疑是欢快的。我赶紧去接,被她咂着嘴轰开。

  放下碗,她才哼了一声:「你姨就那么没本事儿,两碗饭也端不了?」

  这话让人没法接,于是我在餐桌旁坐下,一声不吭。

  「嗯。」她撩撩头发,递了把勺子过来:「薏米粥,赶紧的。」

  我也只能赶紧的。

  张凤棠常年吃薏米粥我倒略有耳闻,奶奶说得好,「你姨可注重养生了。」

  果然,没两嘴,她就开始科普薏米的好处,什么「健脾去湿、清热排毒、美
容养颜」,还他妈「防止脱发」、「预防癌症」。神药啊。

  「你姥爷不就谢顶?我咋看你兄弟俩谁都跑不了?」她轻抵着下巴,小心翼
翼地喝着粥,话到此处抬眼瞥了我一下。

  「真的假的?」我自然没敢「靠」出来,却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一股子脑
油味,头发好几天没洗了。

  「怕啥,秃顶好,你没见当官的都是秃顶?」

  她总算笑了笑:「吃油条啊。」

  于是我就吃油条。闷头吞下多半根后,猛一抬头,发现张凤棠正盯着我,不
可避免地,鄙人险些被噎住。

  「你咋不吃?」我只好问。

  「太油。」

  她皱眉咧嘴摆了摆手,旋即还是从塑料筐里扯了多半根:「我从不碰这玩意
儿。」

  那副嫌弃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桌上摆着一筐屎。一时只有咀嚼声。

  「你姐姐说的。」

  「啊?」

  「说啊,这秃顶基因是从女方这边儿传过来的。」唱戏一样,我姨兰花指翘
得老高。半年时间,她这波波头又变成了大波卷儿,所幸回归了原色。唇角那颗
痣倒是黑亮如故,老让人想啐口唾沫给它抹掉。我不敢「靠」出来,只能埋头喝
粥。

  「哟,都忘了,还有点泡豇豆,你吃不吃?」理所当然,我直摇头。可张凤
棠还是起身,快速扭进了厨房。那两瓣紧俏的圆臀一阵风似地闪过,却让我忍无
可忍地吸了吸鼻子。一如昨天,她穿了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曲线一般,但胜在
苗条。可以说除了鱼尾纹和下垂的双眼皮,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紧绷绷的。毫无
疑问,和所有自扰的庸人一样,减肥和保养是她生活的一大核心,是她的奔头。

  我不由晃晃脑袋,揉了揉太阳穴。

  泡豇豆很脆,于是它们就在张凤棠嘴里咯吱咯吱响。这一响起来就没完没了,
多少让人有些心痒痒。然而明确谢绝了两次后,脸皮再厚我也不好意思把筷子伸
过去。像是为了阻止自己的心猿意马,我含混不清地问:「宏峰呢?不吃饭?」

  「他?」

  我姨直撇嘴:「懒死懒活,瞅他瘦那可怜样儿,那就是不吃早饭饿的。」

  这么说着,她朝着卧室方向即兴吼了两嗓子:「陆宏峰,你还吃不吃饭?还
想不想长个儿?」

  鸦雀无声。

  「林林叫你呢!」像是不过瘾,她索性站了起来。

  依旧鸦雀无声。我只好捧场似地咧了咧嘴。

  「你瞅瞅。」她坐下来,挺挺玲珑酥胸,蹙眉苦笑:「妈个屄,弄得跟老娘
虐待他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顷刻那柳眉凤目间就升起了两坨红晕。当然,也许它们一
直都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昨晚,这抹若有若无的春意我也无从抓住。
然而这一切并没让我产生任何的不自在,多么奇怪。后来,张凤棠问我啥时候走。
虽然此问题涉嫌重复,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一遍。

  「就是,这大雪天还不知道有车没,整年不回来,多在家里待几天咋了,陪
陪你奶奶,啊,也让你妈高兴高兴不是?」她语重心长。

  如你所料,母亲并不觉得逃课赖家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多亏这鹅毛大雪、
交通不便,她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已近十点,笑容可掬的李青霞
道了声「撒由那拉」就回去了。张凤棠说整天说日本话,真是欠小日本祸害。莫
名其妙地,她们就笑了起来。母亲左手托胸,右手扶额,声音不大,却笑得身后
的门都吱吱响。那米色毛衣下的丰满乳房难免也跟着抖了抖。虽然愣了下我就移
开了目光,脸上仍然一片灼热,像被谁扇了一耳光。

  而张凤棠还在笑,咯咯咯的,红唇旁的黑痣泛着奇异的光泽,亮得让人心里
发痒。神使鬼差地,我又偷瞟了母亲一眼,不想「扑通」一下便没入那两汪湖水
当中。近乎挣扎着,我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母亲撇撇嘴,嫣然一笑。她头发扎
了起来,额头饱满,脸颊温润,波光粼粼中隐隐散着股孩儿面的味道。

  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就这当口,奶奶喊着要解手。于是姐妹俩便伺候奶奶拉了一泡屎。即便隔着
帘子,我也知道,只要有母亲在,这当姐姐的永远是个看客。待奶奶完事,张凤
棠就让母亲回家好好睡一觉。但后者拒绝了。她说就在陪护床上躺会儿就行,
「也不太困,昨儿个一宿可多亏了青霞。」这话是真是假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坚
决地表达了下自己的意见,然而母亲摆摆手便轻易化解。奶奶术后第四天,腿已
消肿,刀口开始疼得真真切切。

  用她老的话说,即:跟拿纳鞋底儿的大针戳进肉里搅和一样。遵母亲嘱咐,
我给奶奶揉揉小腿,又按了按脚。帘子里的味道,老实说,实在令人忧伤。

  干完活大概十点半,母亲已侧卧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或许是过于疲劳,你
能听到她轻轻的鼾声。张凤棠在蓝皮椅上翘着二郎腿,边喝水边翻着什么东西。

  见我撩开帘子,她笑笑:「按完了?林林真是孝顺。」

  我嗯了声,径直进了卫生间。

  这是一泡无比漫长乃至令人尴尬的尿,薏米利水果然不假。打卫生间出来就
有些无所事事了,就在我琢磨着是否该出去抽支烟时,母亲翻了个身。薄被掀开
一角,露出大部分腰臀。因为毛衣上涌,你能看到一抹巴掌大的雪白肌肤,再往
下便是黑色休闲裤包裹着的肥大屁股。腰很细,臀很圆,皮肤很白。即便如此,
我还是迅速走过去,给她掖上了被子。我甚至不耐烦地砸了下嘴。再转过身来,
张凤棠突然开腔了。

  她声音很低:「你妈身材好吧?」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妈身材咋样?」这么说着,她把手中花花绿绿的东西丢了过来。

  那是一本野鸡医院的宣传册,什么美容整形、丰胸抽脂,我瞄了几眼就给丢
了回去。

  张凤棠又翻了一下,然后笑笑:「啥玩意儿都是,现在。」

  我干咳了一声。

  我在想奶奶是否睡着了。

  「你妈身材好,哄不住你妈。」她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

  「一般吧。」像是忍无可忍,我一本正经——甚至违心地说:「有点胖。」

  「一般?」

  我姨切了一声:「我这妹妹可是咱剧团的活名片,你呀,我看你妈是白养活
你了。」

  她不厌其烦地抖着脚。

  我拿余光扫了眼母亲,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人家可都说好。」张凤棠眨眨眼,小声补充道,字字清晰。

  「人家是谁啊?」我总算笑了出来,却僵硬得像奶奶的便壶。

  张凤棠笑而不答,只是让我去厨房看看牛奶热好没。待我拿奶出来,她撩起
帘子捣捣我:「好就是好,看你还不承认?怕人夸呀?」

  搞不好为什么,那轻挑的柳眉和湿漉漉的口气登时让我心头火起。像是一阵
风抚起了昨夜的大雪,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便棒槌般向我抡来。费了吃屎的劲,我
才按下了一拳打死张凤棠的冲动。而母亲又翻了个身。一声轻哼后,鼾声恬静依
旧。在椅子上坐下时,我感到自己都有点发抖。

  奶奶和张凤棠唠着些家长理短的屁话,瓦釜齐鸣般聒噪。我决定出去抽支烟。

  刚踏上走廊手机就响了,我以为是陈瑶,不想是牛秀琴。她问我走了没。我
问咋了。

  「哟,关心关心你不行?」她笑了笑。我不说话,闷头疾行。地板上到处是
脚印和泥水,我不得不灵巧地躲闪,就像在躲闪那些生命中隔三岔五突袭而来的
厄运。

  「还在医院里吧?今儿个走不?」半晌牛秀琴又问。

  随后她嘀咕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

  等我点上烟,她说:「你要不急着走啊,老姨请你吃饭。」

  牛秀琴厨艺很菜,九八年鄙人领教过一二,具体表现在能把猪肉和粉条炖成
一锅屎。此说法当然来自奶奶,原话大致是「掀开锅盖,黑糊糊的,牛粪一样」,
她说她这个表妹做饭是真的不行。

  当然,奶奶不忘强调:「人这当官的,哪用得着自己做饭啊?」

  老姨新家在滨海大道上,街道倒是很宽,音像店切到了什么老鼠爱大米,听
得人直打摆子。牛秀琴住A栋八楼。值得一提的是,这什么滨湖花园据说均价五
千多一平,在平海算是一等一的高档楼盘了。这老姨生活确实滋润。

  我赶到滨海花园时牛秀琴正在忙活。开了门她道了声「哟,挺快」,就又扭
身进了厨房。电视里是什么购物频道,一男两女操着山寨港台腔崩爆米花般朝着
你「突」个没完。然而找不到遥控器。忍了两分钟后,我只好把电视关了。牛秀
琴声称今天要做个法国菜,什么红酒烧牛肉,怎么个做法我也没敢瞄一眼。好在
厨房里的声音还算正常。大概有个六七分种,牛秀琴回到了客厅。挺胸摆臀,有
点功成名就的意思。

  她问我站着干啥,又问咋不看电视,然后就变戏法似地摸出了遥控器。我只
好坐下,山寨男女还在卖山寨货。牛秀琴啊了一声,伸了伸腰,紫色围裙下的奶
子波涛汹涌。

  「你妈呢?」她问。

  「医院呢呗。」犹豫了下,我还是回答了她。

  「打林城回来了?」她弯腰撅臀,打底裤外是条亮色的包臀裙。

  「昨儿个就回来了,值了一宿班儿,让回家也不回。」

  「凤兰多贤惠呢。」她扭脸笑笑:「还铁人一样。」

  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又心头火起,烟雾缭绕中,火苗子都嗤嗤作响。而山
寨男女亢奋得令人作呕。

  瓮声瓮气地,我说:「换个台呗,啥鸡巴玩意儿看的。」

  牛秀琴咦了一声,还是换了个台。

  不,接连换了四五个,最后她撂下遥控器:「看哪个自己换。」

  「随便。」

  「咋了你?」她瞅了我一眼。

  我没吭声。

  「啥脾气一天?真是跟你妈一样!」很快,她踱过来,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我
身上。玉盘般的俏脸轻仰着,眼皮上那抹淡紫色也不知是不是眼影。而紧身黑毛
衣下的奶子把围裙高高顶起。如你所料,我立马无地自容起来。

  牛秀琴说:「咋样,比你妈的大吧?」

  除了靠一声,我无话可说。

  「也就现在不摸了,又不是以前没摸过。」她切了一声。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登时一凛。

  「你说说,哪个娃没吃过娘奶?」她瞥我两眼后,补充道。

  神使鬼差地,我问起了她和陈建军的关系。牛秀琴不太高兴,让我少打听。

  于是我就少打听——这种事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掐着脖子让她说。

  为缓解尴尬,我说:「菜可以了吧?」

  「早着呢。」牛秀琴说:「起码得一个钟头。」

  接着,她说这边儿都没开过火,这又是买菜又是洗碗刷锅的,「看老姨多亲
你,想喝啥随便拿。」她指指冰箱:

  「老姨先去洗个澡。」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根本无话可说。

  何况压根不容我反应,她就扭向了楼梯。在肥臀的左摇右摆中,我只好在大
红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黑丝袜破了个洞,右腿肚责无旁贷地溢出一抹
白肉。搞不懂为什么,我有些心惊肉跳。

  过了好一阵也不见牛秀琴出来,我只好站起身来。老这么坐着,我担心自己
会睡着。这套复式装潢如何我说不好,但起码,那些奔放的西方油画和克制的中
国字画有点不搭腔。就这么溜达一圈儿,我决定「随便拿」点什么喝。厨房很干
净,冰箱里也很干净——清一色的洋酒,好在冷藏室的最底层躺着几瓶矿泉水。

  又干坐了一会儿,我擅自打开了液晶电视,却是蓝色的DVD画面,于是我
又关上了电视。正是此时,冷不丁地,牛秀琴叫了一声「林林」。我扭过头,便
看到了那个浅黄色的女人。

  她站在二楼扶手旁,乳房高耸,丰韵娉婷,棕色的长条纹从微隆的小腹射出,
沿着圆润的肉体疯狂地旋转。兴许是角度问题,短裙下的大腿丰满白皙得有点夸
张,而头发也盘起绾在脑后,至于是不是这种发髻我拿不定主意——但毫无疑问,
我几乎能看到它在行进中轻轻跳跃的样子。

  「喂。」牛秀琴敲敲扶手,眉头紧蹙:「发啥愣,上来!」

  于是我就上去。

  牛秀琴穿了双黑色鱼嘴细高跟,鲜艳的红指甲在余光中不断地放大,然后又
渐渐地缩小。当那股青芒果般的香味环绕周身时,她撇撇嘴,猛地冲我撅起了屁
股。这当然吓我一跳,何况饱满的丰臀上是一道雪白的脊沟,那浑然一体的隐隐
凹陷让我禁不住心里一颤。

  「帮老姨拉上。」她说。

  于是我就帮她拉上。可惜手有点滑,试了好几次我才捏稳了拉头,随着拉链
的闭合,那片雪白也消失不见。

  显然,牛秀琴没穿文胸,或者这个文胸没有背带,至少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
是这样的。

  「瞅着挺机灵,手咋那么笨!」当我满头大汗地完成任务时,她白了我一眼。
这老姨又化了妆,丰润的朱唇亮晶晶的。我却不知说点什么好。那颗汗津津的心
跃起又跌下,砰砰作响却不知所措。

  「披肩儿也差不多,老姨就没拿出来。」她单手叉腰摆了个Pose,曲线便更
加生动,连饱满的三角区都若隐若现。

  「啥意思嘛?」我逃也似的奔回沙发,屁股还颠了几颠,简直有点踹不过气
来。

  「瞅你皱那眉疙瘩。」牛秀琴撇撇嘴,挨我坐下,翘起二郎腿:「这古驰两
件套有两套呗。心说送你妈一套,你妈还不要,换别人我还不给呢。」

  有点绕,可能我需要消化一下。

  「女人啊,虚荣点咋了,谁不爱美啊?」

  我不由晃了晃脑袋。窗帘半拉,那灯火阑珊处应该就是滨海大道吧。

  「我呢,也是琢磨借花献佛,这陈建军要出血就让他出点大的。」这么说着,
牛秀琴叹了口气。

  她挺挺胸,翘起了另一条腿,裙间风景一闪而过:「陈建生——陈建生知道
吧,你们平阳的,陈建生的闺女在平阳搞了几个店铺,专卖这些国际大牌,在她
那儿拿也算是便宜陈建军了。」

  「反正啊。」她摆弄着胳膊上的翡翠手镯,扭了扭屁股,「这说到底也不是
他们自己的钱,求爷爷告奶奶给他们送钱的可多着呢。」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很清楚它现在什么模样——张凤棠的话正在我脑
袋里嗡嗡作响。

  「你妈也是——」牛秀琴笑笑,突然清了嗓子,说:「那么贵的东西——哦,
这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啊,不要白不要。」这么说着,她拍了拍雪白的大腿,
脚尖一晃一晃的:「你妈为了你们家,啊,特别是为了你,这身上穿的、吃的,
啥时候舍得买了。」

  「是吧?」我说。

  我深陷在沙发里,却始终没能涌现出哪怕一丝喜悦。相反,鼻子酸痒得厉害,
像真有一条青刺蛾幼虫在里面死命折腾。

  「那可不。」牛秀琴站起来,踱了几步,「人上人下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那个屁股异常圆润,没有内裤的痕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适才看到的雪
白脊沟,「行了,啥事儿没有,你可别多想,我也是净瞎操心,还估摸着让你给
你妈捎套回去呢。」一时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黏糊糊的后背透过T恤紧
贴在皮革上,令人备受煎熬。于是我没搭腔,吸了吸鼻子,摸出一根烟来。

  「对你妈也忒上心了,我看和平也没你这么紧张,你们娘俩可真是。」牛秀
琴哈哈笑了起来,紧盯着我,甚至眨了眨眼:「母子倒真连心了,啊。」

  说这话时她的笑声尤为高亢,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她这个笑我可说不好,
几乎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生涩而隐晦。

  「别这边儿那边儿的,就说吧,一共有几套房?」我吐了口烟圈,好不容易
挤出几个词。

  「咋了?」女人终于止住笑。

  「起码得有个六七套吧?」

  「听谁说的?」

  「反正有人说,平阳不也有。」

  「瞎扯淡,就这三套,一套住,平阳那一套冬冬结婚用,还有一套,不就是
这个?」

  她摆了摆脑袋,一脸不忿:「哪来的六七套,谁说的让他给变几套出来!」

  老姨激动得唾沫都要喷到我脸上。所以我的回应是笑了笑,回应我的则是扇
在肩膀上的一巴掌。红梅没抽几口就被牛秀琴夺了去,我说就剩这一根了,她说
老姨抽屉里好烟多的是!牛秀琴问我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都喜欢在外面租房。我
说有租的,不过也不多。

  她双臂抱胸笑了笑:「你租过没?」

  「没有啊。」我说:「还不至于。」

  「啥叫还不至于,还不至于啥呢?」她膝盖向我屈了屈,笑容愈发浓烈。神
使鬼差,我突然就红了脸。之后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乐队自录的一段前奏,有点
嘈杂,但辨识度极高。我猛地一凛,险些打翻烟灰缸。

  当头母亲就问我在哪儿,好不容易找个说辞,不等送出去,她的下一个炮弹
就来了:「还回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

  我告诉她马上回去。

  「路上慢点儿。」

  她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谁啊,你妈?」

  一口烟喷了过来:「吃完饭再走呗。」

  「不吃了。」斩钉截铁。

           ***  ***  ***

  直到周六雪都没有化完。我们站在CET4考场外时,阳光淡薄如雾,那丝
若有若无的热量兴许比不上你哈出的一口气。但空气干燥无比,以至于脚下一团
团癞疮般的薄冰被瘤风打磨的锃亮。雪就堆积在水泥路两侧,团着白桦和松柏,
肮脏而坚硬。一如记忆中所有的雪,一如记忆中所有的冬天,这种坚硬总让人怀
疑眼下的日子是否会有一个尽头。早在周一晚上母亲就说了,「雪不知啥时候能
停,停了也不知啥时候能化。」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总不能老在家里耗着。

  当然,周二一早雪就停了,母亲押我到步行街买了件羽绒服后,又大方地允
许我挑了双篮球鞋。这让人有些过意不去,想到她即将到来的生日就更加过意不
去了。在老南街等肉夹馍时,母亲幽幽地表示还是当小孩好,「这当爹妈啊,一
年到头也没谁给你添块破布。」这么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暑假过后
母亲便再没提过奖学金,或许也没必要,毕竟有老贺。

  问题的关键在于卡里那点钱并不会因为是否被提及而在数额上有任何变化,
买礼物永远是件焦头烂额的事儿,何况去年的东方双狮表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
个夸张的魔咒。我抖抖脚上的雪,刚想攒句俏皮词,牛秀琴那些话儿却神使鬼差
地打脑海蹦了出来。这样一个银装素裹的上午,连往日狭窄破落的小巷都难得地
焕然一新,炖肉锅隔着毛玻璃咕嘟作响,空气清冽得只剩下氤氲的肉香。于是我
用力吸了吸鼻子。

  驾照好歹拿到了手,但毕加索毕竟算是半个剧团公务用车,吃完饭不到十一
点半,母亲把我送到了平海广场,在那里,将有一辆开往平阳的顺风车。车主也
算熟人,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以前在一职高教书,四十来岁就办了离休,现在
的身份是戏曲协会一个什么理事。当然,再熟到我这也会变生,此人我拢共照过
几回面,印象中也就是个圆润的中年胖妇女,至于怎么就与戏曲发生了化学反应,
恐怕得问老天爷。

  等车的功夫,我和母亲在广场上熘达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戏曲协会。

  我问戏协管不管剧团。母亲说也管也不管,「实际上连指导都谈不上,正儿
八经管事儿的还得是税务工商。」

  「文化局不也管?」

  我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稍一停顿又纠正道:「文体局。」

  「那可不,许可证啦、演出备案啦都归它管。」或许母亲愣了一下——我也
说不好——她整张脸被红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眼睛:「多新鲜啊。」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埋头走路。

  母亲却停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扒下围巾吐了口气,半晌才说:「你说说,你个学法律的反倒
问起我来了?」

  「啥?」我摊摊手。

  母亲白我一眼,没说话。

  我只好笑笑,脚尖在雪上拧丁许久,最后说:「它们手伸得可够长。」

  「你呀。」母亲笑着捣捣我,重又拢上了围巾。

  天很白,地也很白——白得晃人眼,不远嬉戏的闲人们倒是五颜六色。

  好一会儿,母亲叹口气,又捣了捣我:「你呀,别老皱着个眉。」

  是的,我喜欢皱着个眉,就像全世界的苦难都压到了肩上,很夸张。

  到平阳时已近四点,胖妇女直接把我送到了校门口。她说她闺女就在平阳医
学院,「咱这又老乡又亲戚的,可得多联络联络。」我当然点头如捣蒜。

  一下车,我就给老贺打了个电话,把母亲嘱托的平海特产送了去。所谓平海
特产,其实是张岭产的一种野生茶叶,至于咋个独特法,我可就说不好了。事实
上长这么大,张岭于我永远是记忆那片一望无际的桑林。碧绿的桑叶,养多少蚕
也吃不完,而紫红的桑葚,绝对会吃得你拉稀而亡。这就叫孤陋寡闻吧。理所当
然,老贺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妈啊你妈。」她说。

  如你所见,这是半句话,但贺芳确确实实就吐了这么半句。等了半天不见下
半句,我只好起身告辞。

  老贺总算开口了,她扶扶眼镜说:「这样,周末要没事儿到家里吃个便饭,
咋样?」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个疑问句,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表达她邀请的诚挚。老
天在上。四级考试还算顺利,简单说就是该填的空我都给填了去,至于能不能过
那就非人力所及也。陈瑶当然、必然、决然没问题,所以在排练房的一下午她都
难免趾高气扬。小人得志啊。当天晚上,确切说是五点半左右,我便动身前往老
贺家而去。同上次一样,李阙如在褛下候着,他不耐烦地吸着一支烟,大老远就
冲我招手。平阳凛冽的北风手法娴熟地抚起那头飘逸的鸡巴毛,他不由缩了缩脖
子,于是不耐烦便在这个冬日傍晚变得生动起来。上楼时,李阙如质问我是不是
爬过来的。当然不是,我只能如实回答。

  李阙如很失望,他近乎羞愤地说:「妈个屄的,冻死我了!」

  我平和地表示我又不是不认识他家,「实际上闭着眼我也能摸到。」

  李阙如「靠」了一声,半晌——拐过一截楼梯,又「啊」地喊亮了声控灯后
——才说:「还不是我妈,真鸡巴事儿多。」

  或许他说得对,我真想点头表示赞同。但事实上,我当然只能转移话题。

  我说:「这周末你也没个活动?」

  李阙如的反应想必诸位也能猜到,他先是「靠」一了声,接着甩了甩鸡巴毛,
继而——他捣我一拳,开始列举有多少香艳刺激的活动在等着他。他甚至提到某
位三流女星的名字,说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来一炮。至于是不是重名,我可就说
不好了。我只是问他有这等好事为啥不去。

  这时我俩已经站在玄关口了,老贺打厨房走了出来,李阙如说:「再好的事
儿干多了也嫌烦啊。」

  这么说着,他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不,加拿大人。

  老贺一身大红色的睡衣睡裤,看来今天是没参加啥学术会议,她招呼我坐下
后就回厨房忙活了。接待客人的工作自然留给了李阙如。

  李阙如点上了烟,我也只好点上了烟。紧接着,他又倒上了酒,略一犹豫,
我觉得再喝点也没啥不好。于是我俩边抽烟,边喝酒。话却不多——老实说,面
对那头华丽的鸡巴毛,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先是英语四六级,再是留学生活,
后来就谈到了陈晨,还有陈晨的车。当然,是李阙如在谈。他说陈晨最近闭门不
出,面壁思过呢,「好像惹了什么不该惹得人」,估计又被他爹收拾的老惨了。
到底有多惨他没说,我自然也不想知道。

  「平阳啥地儿,过草地的老红军比屄毛都多,你说你嘚瑟个啥劲儿!一天天
的。」听起来很有道理,慷慨陈词的样子,至于是不是大义凛然,我也没啥概念。
简单点,直接说屄崽子触人逆鳞,给整歇菜了呗,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他说上周
末他们在平河滩的雪地里打算爽一下,结果都没来,别提多没劲儿,「Pors
chesturbo,今年刚出的,450马力,零到一百迈加速只用4。2秒,
简直跟飞一样,周小志那帮逼口水都得掉下来!」

  虽然不知道周小志是谁,但得承认,再这么下去我的口水也要掉下来了——
己近六点,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勾人断肠。

  李阙如却不为所动。

  他抿口酒,甩甩鸡巴毛,继续说:「不过陈晨这么招摇,也幸亏他大伯不知
道,不然哪饶得了他?」

  「他大伯谁啊?」

  「你不知道?靠!」他撇着鲜红的厚嘴唇,于是它们看起来就更厚了,没准
儿能挂油壶。

  「靠!」我只好说。

  「陈建生脾气可不太好,管陈晨那叫一个严。」李阙如压低声音。

  「是吧?」

  「那可不……」他甩甩鸡巴毛,努努嘴,却没了音。真是急死个人。

  弹了两下玻璃杯后,李阙如往沙发上一靠,嗓音也随之一扬:「想给我送车
的多了去了,我也就没要,去年就有人送我法拉利360,还有兰博基尼LP6
40,LP640知道吧?」

  我摇摇头。

  「蝙蝠啊,Murcielago!640马力,零到一百迈3.4秒!」
他像是要飞起来。

  不幸的是,老贺一把给他拽了下去。

  她端了个砂锅出来,边走边说:「别听他瞎扯,吃饭!」

  放砂锅后,她又说:「就你爹那点出息,你也好意思给他惹麻烦?」

  李阙如红着脸撇了下嘴。

  老贺径直返回厨房,半晌又撂出来一句:「不让抽烟不让抽烟,听不懂?」

  眼下这套房三室一厅,一百一十平,九三年分的,除了样式老点、光线暗点,
其他各方面都挺不错,何况还在大学校园里。老贺说新区教师住宅楼在建,届时
还能买一套,一平也就七八百块。说这话时,她瞥了李阙如一眼。我以为后者没
啥意见。

  不想费了好大劲,他吐了块排骨出来,说:「你不用操我心。」

  如此决绝而斩钉截铁,加个「靠」就完美了。

  老贺置若罔闻,只是叮嘱我快吃。

  李阙如埋着个脑袋,良久咕哝道:「他手里又不是没房。」

  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了范仲欢的话,登时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  ***  ***

  十一月十三母亲生日,正好是阳历12月24号。尽管有陈瑶当军师,买礼
物这事也是伤透了脑筋。在市区各商场杀了一个来回后,最终由陈瑶定夺,买了
条羊毛围巾。当然,她老还建议在平海订束粉色康乃馨,被我委婉地谢绝。我觉
得送花什么的太过夸张,弥漫着一股浪漫主义表演欲,让人起鸡皮疙瘩。陈瑶争
辩说康乃馨代表母爱哦,我说你给你妈送过吗,她就不吭声了。

  如你所见,想和做是两回事。平安夜演出不少,各校、甚至各院系都有自己
的节目,在电音论坛抢夺西操场大舞台失败后,我们自得其乐地去了西大西门的
Livehouse。虽然都是无偿演出,但好歹这里供应免费酒水。

  演出开始前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刚到家。

  「今儿个还这么忙啊?」

  「今儿个咋,啥特殊日子?」母亲语气平常。

  「那是我记错了?」

  「嗯。」

  「那礼物咋办?退回去?」

  「光听你说,就是不见影儿。」母亲笑了起来。她说中午请全剧团吃了个饭,
晚饭就在家里吃,「你奶奶刚出院,要出去也不方便。」不过父亲难得地下了一
次厨,据说是跟着小舅学艺多日。这么说着,她长吐了一口气。

  「咋了?」

  「没事儿,有点小感冒。」母亲笑笑:「你呀,能记着妈就知足了,还买啥
礼物,花那冤枉钱。」

  平安夜之后,天终于放晴了。是真正的晴,阳光从蓝天上淌下来,你几乎能
听到它流动的声音。老天爷却有点不甘寂寞。就在二十六号凌晨,印度洋上迎来
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海啸。所谓前所未有,第一是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
「海啸」这种东西;第二是,当旋风般的巨浪在各路媒体前欢腾时,往常那些冷
冰冰的数字总算让呆逼们感到了那么一丝凛冽。当然,该吃吃,该睡睡,该打飞
机打飞机,别人的苦难总不至于让我们丧失活着的乐趣。

  我们唯一的优点就是真诚,如果有优点的话。迄今为止,印度洋海啸最令人
遗憾的一则新闻是关于成龙大哥的,据说海啸发生时他就在马尔代夫海滩上——

  「日他妈的,咋没淹死丫挺的!」呆逼们说。

  总之,整整一天,所到之处人们无不在谈论海啸。空气中那些跃跃欲试的兴
奋甚至有了点零三年非典时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议。

  当晚月朗星稀,我和陈瑶打操场散步归来时脚步飞快,闷声不响。倒不是说
咱们在掂着脚尖走路,而是说出于某种原因,我俩统统闭上嘴巴,誓死不吭。这
个原因嘛,很简单,你也可以回答一下: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到底有没有资格为
灾区人民捐款?这完全是个现实性问题,但陈瑶觉得我残酷冷血,那我也只好觉
得她爱心泛滥了。就在东操场北侧甬道的拐弯处,我们险些撞上两个人。

  真要「撞上」也不易,我的意思是,大地如此广阔,大家何必把黑乎乎的影
子交迭一起、纠缠不清呢?

  来人一男一女,女的香水味浓烈,在这样一个冰冻的银色夜晚也毫不收敛。

  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人「咦」了一声。或许我也「咦」了一声,这个
真说不好,毕竟眼神就那么一滞。又往前走了两三步,我才停了下来。女人也扭
过脸来,过了一两秒,她叫了声「林林」。如你所料,正是牛秀琴。她穿着件黑
貂,戴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男的一身黑呢子大衣,小平头,捂着个白口罩,
眉目间有些眼熟。我以为牛秀琴会简单介绍一下,然而并没有,她只是笑笑说这
大晚上的出来散步,也不嫌冷。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而牛秀琴也没纠缠下去,
她说她有事儿要先走,回头再说。

  「那个谁,老姨走了啊。」隔着两步远,她冲陈瑶挥了挥手。老实说,要不
是陈瑶嘴巴紧闭的样子,我真觉得这是一场梦。

  建宇大火在印度洋大海啸泛起的口水中尘埃落定。如行政法老师所说,确实
处理了几个人:三个保温材料质检员,两个项目施工监理,一个项目执行经理,
一个副总经理,两个城建局科长、一个副处,连物业公司老总都被献上了祭坛。

  而被立案调查并提起公诉的拢共五个人,物业公司老总依旧没能跑掉。老贺
说这货起码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名单中并没有「梁致远」。
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许久未见,我竟有点怀念那个三
千张老牛皮了。或许,我怀念的只是种确定性也说不定。好吧,无论如何,零五
年就要来了。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
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

  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最起码,
在大西北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
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

  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
请。去哪儿玩呢?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

  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母亲说,一年这一
次空还抽不出来?放心来吧。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
的父亲。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
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
被母亲残忍谢绝了。要我说,谢绝得好。

  元月一号,天空总算又落起了雪花,打一早我就提上箱琴赶到了汽车站,等
到平海已近下午四点,这一路上堵得像锅煮沸的稀粥。

  谢天谢地,母亲搬回来住了,约莫是奶奶的功劳(或苦劳)——即便她老从
未邀功,甚至父母闹别扭这事也再没人提起。元旦的一团祥和中,一切似乎恢复
如初,那些关于琐事的拌嘴平淡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但,终归只
是表象。父亲偶尔的沉默,母亲打厨房出来猛然撞见我的一个眼神,父母卧室里
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安静,都是这个季节里迥异的风。当然,我们可以假设,时间
会解决问题,就像她治愈奶奶的伤痛。

  后者已能下地行走,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在家里绕圈子。她想出去,这个左腿
比右腿略短的人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去,到大自然感受一下冰天雪地,「那才是实
打实的透气儿。」

  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

  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

  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他头
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

  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

  我问奶奶呢。

  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
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

  于是我就看看去。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
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
一种巨大反差。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
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

  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

  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

  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于是我就在沙
发上坐了下来。但他决计不会跟我谈一谈,我自然也不会「问你爸去」。没有原
因,这就是事实,铁一样的事实。然而还是无法想象,我们父子身上会发生一个
类似余华小说里的故事。匪夷所思的噩梦。

  如果蒋婶是一个噩梦,或许牛秀琴也算一个。这么说曾经的「救命恩人」好
像确实不应该,但我觉得她不如改名牛皮糖得了,拧巴、黏糊,咋甩都甩不掉。

  特别是她那笑,老让我想起影视剧里某些不怀好意的奸诈女特务来。在焦头
烂额和忐忑不安中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直到2005年元月二号上午的一个电
话,她盛情邀请我前去吃火锅。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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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元月三号一晚上我都在搜罗古风土摇,5sing、千千静听、Googl
e、百度,甚至在5sing和iTunes上发帖求助。然而,收获寥寥。且
不谈必须结合时代背景的所谓「叛逆与抗争」的「摇滚精神」,尽管唐朝乐队早
已用「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亭院」诠释了小众音乐的发展轨迹及生命
周期,老实说,自从崔健,以及窦唯、何勇低潮之后,企图复出的Beyond、
张楚等「红磡一代」也逐渐式微,这让我意识到,「搞乐队」绝非青年一代经济
承受范围内挥洒青春的首选,首先在思想意识和物质基础上都生不逢时。目前市
面上堪称「经典殿堂」的二手玫瑰,其表现也乏善可陈。而液氧罐头、舌头、子
曰、反光镜、恣慰、JoySide和军械所在去年迷笛音乐节上的集体缺席,
理由千奇百怪,令人头皮发麻。后来5sing有人留言,建议「圈地自萌」、
「野蛮生长」什么的,他甚至发站内信来问我到底鼓捣什么玩意儿,「这么大费
周章」。是时,奶奶早己睡去,母亲鬼鬼脑脑地进来催了一次后也回了屋。这样
一个寒冬夜晚,周遭是如此寂静,以至于机箱风扇的隆隆声带来一种盛夏的燥热。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头汗。

  元旦前后就到了一学期一度的冲刺阶段,划重点,头悬梁,锥刺股。就这间
隙,节前我还忙里偷闲地见了两次沈艳茹。倒不是我发神经,而是她托人带话来
约我们谈谈乐队规划书问题。第一次是试音结束没几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
几角旮旯里吃了顿狗肉,酒肉正酣,他告知乐队调整的事有了进展。我以为可以
出专辑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楼去一趟。至于为什么是我,他的理由是
上次规划书是我交的。没有办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过话虽如此,咱也未必
多不情愿,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他说要因此挂科延误了毕业,他定将捏
爆我的蛋。太残暴了。

  沈老师在办公室候着,白毛衣下的曲线生动得近乎完美。见我们进来,她便
直奔主题。期间,时不时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里抿上一口。搞不好为什么,
那个动作很吸引人,我难免多瞅了两眼。于是很快,白毛衣问我们要不要也来一
杯。我忙红脸摇头,但还是问她喝的是啥。

  「花茶,瞎弄瞎喝。」她笑着说。

  「养生茶,美容养颜。」一直闷声不响的大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瓮声瓮
气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鸣),老实说,吓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
了沈艳茹的年龄。是的,从履历看,这位副院长怕是比老贺还要年长,但人看起
来比母亲都要年轻。我不得不想到了一个词:驻颜有方。

  谈话很愉快。沈老师说她虽没听过我们乐队几首歌,但只看歌词就知道我们
还是可以的。可惜这规划书实在谈不上什么「规划」,所以,她给我们提了好几
条建议。轻松的氛围,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她跳的是啥舞。「啥子?」杏眼眨
了眨,樱桃小嘴轻薄红润,陶瓷茶杯在手中灵活地转了转。没有半点犹豫,我按
着桌角扭臀挺胯,学了下印象中的某个动作。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
白毛衣就笑了起来,小手掩着嘴,茶杯都差点打翻。她说那叫「bachata」,
翻译过来就是情人之舞,一种南美双人舞,在国际上不行,在国内更是小众中的
小众,她也是在英国学的,这几年得闲一直在推广这个舞蹈。当然,碍于国内环
境,收效甚微。「这个舞吧,挺好的,」她说:「有空你们也可以学学呀。」打
三角楼出来大波骂我是不是吃屎了,这么骚。这个我也不清楚,甚至对此,我的
惊讶程度并不亚于他老。不过我还是两手捧胸浪笑着颠了颠,就像那里真长着两
坨肉。大波「日」了声就走了。我问规划书咋办,他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让我自
己搞定。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二十来首作品中挑几首精品很轻松,但要挑
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难于上青天了。好吧,咱主唱换人,但国风配乐的确不是
乐队强项。我们讨论过两次,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规划书只能一拖再拖。此种
情况下,陈瑶便作为一个使者出现了。这是西大校园一年里少有的无炮可打的日
子,这位娇小可人的性伴侣我也是「许久未见」。那天晚上沈艳茹直接现身于宿
舍门口,和陈瑶一道。我当然很惊讶,甚至有些窘迫,后者或许要归功于暖气中
令人忧伤的脚臭味。她开门见山说节前就能录音,过完节录音室怕还有其他项目,
所以——「规划书啥的你们啥时候能搞定?」「还有那篇国风小样?」想都没想,
我问啥小样。沈老师隐秘一笑:「《咏劫》,不要打啥子马虎眼!」我说第二天
就能搞定。于是她就约了个时间。日他妈的,真是谢谢她了。

  第二天临行前我给白毛衣打电话再次确认了下,她说「行,来吧」。结果到
了三角楼下,一眼我就看到了胡子拉碴的「艺术家」。这个男人的出现,老实说
我不该惊讶,但实际上确实惊讶了那么一下。他长发工整梳在脑后,看上去也就
四五十岁样子,穿了身藏青色的毛呢大衣,一手操兜站在门前,正躬身按铃,像
只唐老鸭。

  「哟,是你。」唐老鸭当然看到了我,搞不懂这哥们是过于热情还是应激反
应,「你也是艺术学院的?」他又问。

  我嗯了一声,旋即又摆摆头。如你所料,偌大个平阳,找人于我而言可行性
微乎其微,更不要说沈艳茹提供的信息少得可怜,结果可想而知。实际上,关于
录音室这事,大波理解不了,而我也只能瞎逼胡想:一是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垂
怜我等劳苦大众;二嘛,大概率亲爱的副院长认定乐队这帮上不了台面的歪瓜裂
枣将来必然是独扛民族大旗的可塑之才。我甚至可耻的勾勒出了这样一幅图景:
一众呆逼满面红潮,张开翅膀,春情勃发地冲向世界音乐殿堂,随时准备在激动
人心的神圣时刻大放异彩,为伟大艺术献身。当然,第一条有悖自然规律,而挑
起大旗、冲向神圣殿堂的,难道不是艺术学院的那拨高材生?在通往沈艳茹办公
室的漫长旅途里,我俩也没说几句话,于是古老的木质地板呻吟得越发夸张。有
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再这么一脚下去,我们定会在猛然出现的窟窿里应声坠落。
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我试着找了好几次话头。有一次我很傻逼地问你咋也
来艺术学院了,后者说:「第一次,找人玩儿。」我笑笑,他说:「真的。」起
码看起来不像假的,但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对艺术家的到来沈艳茹并不感到意外,她只嘟哝了一声「你可算来了」,便
没了后话,对修改后的规划书她老还算满意。不过鉴于她并不熟悉我们的其他作
品,满意不满意的,都是虚的。这一点她也不否认,她说她不了解我们的音乐,
但她了解小样,「小样就是精萃,要猛一点,不要考虑什么多样化复杂化系统化,
不要考虑旋律,拿出你们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够了」。老实说,受益匪浅啊,哪怕
我自诩听过上百张国内外各色小样——这等见识怕是超验的。

  「能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表述下吗?」这次说话的不是沈老师,我瞥了一眼沙
发上的艺术家,这哥们也放下白瓷茶杯,正抬头往这边瞅了一眼。我不明所以地
嗯了声,愣头愣脑的。「那首国风小样,出个专辑问题不大。」他说。这语气,
你知道的,跩得不行,说不好为什么,我真想问问他你谁呀。

  好久没有人说话。沈艳茹看看我,又瞅瞅他,皱了皱眉头,随即噗嗤一声,
身子直抖,若不是有俩扶手,她老差点打老板椅上滑到地面去。「介绍一哈子介
绍一哈子,啊,」她起身走过来,拍了拍我胳膊,先是四川话,后来就变成了川
普:「严林,法学院02级大三(2)班,乐队吉他手兼伴唱。」抿了抿嘴,她
才又说:「这位呢,李祖光,省文化厅一级巡视员,本来也不是头回见,可不该
你俩自我介绍?」沈艳茹这下笑得更厉害了,轻掩小嘴,白毛衣下的奶子都一抖
一抖地,「念叨瓜娃子快小俩月了,晓得不。」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就一会儿
功夫,在用四川话对我又连说俩次「真莫开玩笑」后,白毛衣都差点把眼角纹(
如果真有的话)给笑出核裂变来。

  「啥人嘞这是,」哥们这才摸了摸下巴,也笑:「不过这心态,挺好。」呷
了口茶,咂巴下嘴,他说:「小伙子真是不错,嗓子很有特点,音色音准音域也
好,怎么只是个伴唱?」于是我告诉他主唱是我女朋友。「噢,和好了又?」瞅
我一眼,他又笑笑,右手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某根长胡子,略一沉吟:「这样
吧,明年三八过后,文化厅与省广电系统打算联合搞个才艺大赛,我呢,希望届
时你也能来参加。」

  「啥?」

  「算是私人邀请吧,独唱也好,带上女朋友和乐队也行,只提一个要求,」
又猛呷了两口茶,他老才抬起头:「《咏劫》这部作品,好好打磨一下,可以考
虑作为主打曲目。」毫无办法。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李说现在的乐队文化,存在先天的时代缺陷与误读,
「不接地气儿」,一味模仿「上个时代」的舶来事物。如在重金属、歌特暗潮、
电子音乐领域,没有「本地化」多元尝试的作品是目前所有乐队通病,只能昙花
一现。或者被迫转入地下和小众领域,并且迅速被主流和大众文化抛弃和忽略。
而这,既是现实,也是无奈。他老泛泛而谈,深入浅出,虽宏观抽象,却犀利,
直接,一击命中「掏粪女孩」死穴。更确切地说,甚至撕开了大多数摇滚老炮的
血淋淋痂疤。假若大波在的话,这位仁兄非得当场暴走。遗憾的是,这番理念无
疑与白毛衣观点相悖,不过共识还是有的。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好在亲
爱的老李最后又说,竞争很残酷,至少电音这个领域,平阳就有几只实力不俗的
乐队。「不过你嘞,也不要有什么压力,这不是任务摊派」。

  好一会,我狐疑地瞟了白毛衣一眼:「你不会告诉我,他专为这事儿来的吧
?」这他妈也太夸张了。老实说,那首国风小样乐队从没试过音,连陈瑶也不知
道,今天带过来无非就是混个滥竽充数。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但我搞不懂这俩货
到底啥关系?为什么就非跟这么个狗屁玩意杠上了。

  「想啥呢,」沈艳茹给李老艺术家续上茶,仿佛为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接
着道:「不过我这学长啊,倒是能真正识人的伯乐。」

  「啥伯乐,」老李笑着摆了摆手,摸出根烟:「来一根?」于是我就来一根。
「庸俗地讲,小严和我,咱俩那啥……顶多算得上半路知音。」

  「真的只是学长?」估计我差不多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你所见,人白毛衣对我的挤眉弄眼视若无睹。她说歌曲的小样老李没听过
十遍也有八遍,上次在平海广场,她老可偷偷录了音,「这不算侵权吧」。后来
沈艳茹又说:「说起来你俩好像都是平海的?」她面对我,但谈话对象显然也包
括在一旁沙发抱茶勐呷的艺术家哥们。我差点「靠」了一声,「您也是平海人?」
我觉得很有必要用个「您」字。

  「噢,老乡。」沈老师笑着用四川话说道。

  老李头也没抬:「下李塘。」掸掉烟灰,他直起身,「出去的早,北京混了
差不多二十年,云南、四川也呆过三年五载儿,去年才调回来,」抹抹颇具艺术
家风范的长发,往后压了压肩,他又笑了笑:「老啰,人啦,一旦没了雄心壮志,
就得瞎琢磨怎样儿归根落叶,在有生之年,还能为家乡文化事业略尽绵力,也够
本儿了。」他说得百分之百是平海话,我确信无疑,但怎么听咋那么耳熟呢,没
准是哪部影视剧台词,却分明透着几分萧瑟,或失意、悲壮?都不确切。

  「你呀。」沈老师止住笑,叹了口气。

  老李没吭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我说:「咱们学校平海人挺多
的。」

  「是吧,咦——」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单手叉腰挺了挺胸,语调随着起伏的
曲线一并上扬:「对了,那个……那个张老师是你妈吧?」

  「啊?」

  「张凤兰,搞剧团的,凤舞剧团那个?」只觉玲珑的白色曲线在眼前不断放
大,好半晌我才点了点头。老李往这边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茶盅上。
白毛衣馨香扑鼻,笑容可掬:「挺好的,民营剧团,艺术剧团,你妈也是个女中
豪杰。」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三千张老牛皮,冬日开始变得炎
热。「你咋知道……咋认识的?」我只能笑。

  「该认识就认识了呗,还有上次在大学城马路上,你妈挽着你,忘啦?」白
毛衣手捧茶杯踱了两步,瞥了我一眼,又瞅了瞅老李,笑笑:「录音和参赛的事
儿,先就这么定啦?有啥子补充的,咱回头再说,毕竟这考试啊,乃当头大敌。」
沈艳茹说的对,每逢此时节,傻逼们个个学得昏天暗地。我要是老天爷,定会为
之日月无光。

  雪还在下,毛线球一样,可惜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阵烦躁突然潮水般涌来,
几秒种后我近乎气急败坏地关掉了浏览器。是的,我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在「掏粪
女孩」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此种病态的痴迷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事实上,盘古、
Gala看似英伦摇滚的信徒,实际上传达的都是朋克青年的颓废,长期封闭在
小众爱好者群体的我们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入到当代流行文化的图景之中了。
正如以「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得以扬名立万的二手玫瑰——呐喊出
「理想已死」的二十世纪末的后现代戏谑,仿佛一道时代精神下沉,这是我对一
个想要保持独立风格却惮于改变的乐队所能作出的最善意的推断。第二次试音时
沈艳茹说我嗓音颇具感染力,穿透力强,很魔性。陈瑶也这么说。但频繁更换主
唱,又算怎么回事儿?大家伙甚至认为我们乐队可能进入了某个误区,虽然一时
半会儿又说不上来症结在哪里。沈艳茹说我们需要沉淀,是的,我们都太浮躁了。
就这当口,手机响了。当陈瑶不哭不笑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问我准备给自己放几
天假时,我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了。

  她问我在家干啥呢,愣了好一会儿,我扫了眼桌上的相框说:「不知道。」

    ***     ***     ***     ***

  雪一直没能化完,于是陆敏和她「传说中的」男朋友——北航高材生便打平
阳肮脏的雪地里走来。浓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后,使这对新人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
果然是韩东,这个个子不高(尽管陆敏穿着平底靴),浓眉小眼,方方正正,总
之一眼看上去,大学生就该是这么个模样的货,居然成为我的准表姐夫。以至于
除了「靠」一声,我便再无话可说。一年多不见,这逼难得地白净了许多,白净
得不像个常年在一线实践中摸爬滚打的西北汉子。关于这一点,后来私下谈起时
陈瑶说我这是丑陋的成见,是被陈忠实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现象级傻逼文化带到沟
里去了。她在陕西见的白面书生多了去了。「起码,」她捏捏我的脸:「比你要
强得多。」好吧。纳闷的是,就这么个泼妇,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应天上有的
仙女。她甚至引述张凤棠的话说林林捡了个大宝贝!「多般配」。对这些话,除
了面红耳赤,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倒是对面的俩人才叫真般配。韩东始终脊梁笔直,正襟危坐,让我恨不得把
自己也叠成个方块,虽然鄙人曾在某地摊文学上专攻过大半个学期的八段锦。毫
无疑问,韩东成熟稳重了许多,但在他搔首弄姿让我冲他「叫哥」的刹那间,我
就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看得出他们很幸福。韩东是航空工程数学力学专业,搞
设计的,毕业后直接任职平阳631研究所(科研机构,一级保密单位),开年
即进入正式实习阶段,「那是轻松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说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轻
松,清闲是清闲,但应酬太多。陈瑶挤眉弄眼地说:「看来是个肥差。」大家都
笑了起来,连沉默寡言的韩东都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他说:「那可不,以后还有
机会演电影呢。」后来就提到大学城的范家祖宅,我说基本上没啥时间儿打理,
让韩东出租或许还能换俩钢镚儿花花,闲置在那简直暴残天物。韩东怪我矫情,
说再提这事儿,「就跟你绝交」。我这才惊觉,「红二代」的世界我永远不懂。
倒不是我多想,就我亲姨那张嘴,指不定这事儿传出去以后会成什么样的离奇版
本。

  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亲来了一次平阳。也没提前打招呼,她径直过
去把范家祖宅给拾掇了一通,完事打电话让我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在我们夜
以继日地与寒冷和崭新的教科书作斗争的过程中,这样的一顿便饭无疑比家电下
乡还要温暖人心。还是那家川菜馆,老贺也在,这倒没多让人吃惊。但当老贺操
着一口平阳普通话笑眯眯地问我复习得咋样了时,一道阴影还是不免袭来,我甚
至没骨气地想,倘若私下单跟老贺套套近乎,没准儿能(否)套点题出来。当然,
想想挂科的李阙如,瞬间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起来。

  饭间我问母亲干啥来了,她说还是学校那点事儿,戏曲老师没啥大问题。现
代艺术老师还差几个,这个师资问题开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开学就有的
哭了。顺嘴我就提到了沈艳茹,我说:「忘了跟你说,俺们学校有个艺术学院的
老师认识你,吓我一跳。」

  「噢,」母亲抿口橙汁,平淡如故:「就是请人家帮的忙。」

  「谁啊?」老贺问。

  「咋认识的?」我问。

  「上次给你说那个,一个姓沈的副院长,」母亲面向老贺。在我犹豫着是否
该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时,她总算转向了我:「就平阳一个戏曲届的前辈,也
是人托人,七拐八绕的。」

  「哦。」

  「你看办点事儿难不难?」母亲笑着给陈瑶掇了两筷子青菜,「快吃快吃。」

  于是陈瑶就快吃,但她老总不至于塞我嘴里,于是在扒拉俩筷子水煮鱼片后,
神使鬼差地我就来了一句:「我表姐未婚夫——原来真是韩东啊。」这么说什么
意思我也搞不懂,近乎纲举目张,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夸张。

  母亲点点头:「听你姨说了,俩人还真是有缘。」就这,然后没了然后。老
贺一脸茫然,瞅瞅我,又瞅了瞅她,母亲笑了笑,才靠近老贺,轻声道:「韩友
山儿子,北航的,林林高中同学。」最近母亲脸色不错,我祈祷家里那些破事能
够早日过去,就像瓦刀抹平砖缝。至于父母有没有和好如初,我不知道,也没机
会问。当然,说说而己,即便真给我与母亲独处的机会,我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
问。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

  至于论文项目,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贺就相关专题罗列了十来个选
题。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所有参与此项目的人,谁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开始。考完行
政法的那个阴沉下午,我到校门口的农行取钱时,竟然碰到了梁致远。老实说,
在这一年的某些时刻我时常会想起这个三千张老牛皮,但就这么陡然相遇,我还
真是吓了一跳。

  粱致远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务羽绒,和这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天气一样,看起来
颇为臃肿。因为戴着帽子,我也猜不准他的大背头是否如以往那般一丝不苟,不
过灰条纹围巾下的白色衬领隐约可见,它和黑框眼镜后那双闪亮的眼睛一起告诉
我,这人还是梁致远。冷清清的大学城街道上,两人都愣了下,但还是他先开口
了。他问我还没放假呢,我说快了。他说好久没见了,我说是啊。他问大冷天的
出来干啥,我实话实说。他指指大学苑,说他来处理点事儿,我了然于胸点了点
头。自己都觉得滑稽。之后,理所当然,梁总要请我吃饭。我倒没混饭吃的意思,
但还是问他吃啥。「随便啊,」他说:「你想吃啥?」

  「烤白薯?」说不上为什么,这个词脱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梁致远笑笑,「你时间要充裕,咱上新区吃。」老牛皮在阴冷
厚重的愁云下依旧充满磁性,我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黏糊糊的,也
不知在想些什么。

  考完试当晚,雪便蠢蠢欲动起来,第二天一早满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
可以理解,新鲜容易让人兴奋,哪怕在这样一个季节,这里几乎从不缺雪。

  耗了大概两天,等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用完录音室,我们才得以录音。结果
只是试录了两首——白毛衣说有个拾音器出了点小故障,虽不至影响使用,但多
少会干扰录音效果。她建议我们不如开学来了再说。其实就试录的那两首而言,
我觉得效果已经很棒了,超出预期,可以了。就这质晕保,十来首一遍过对我们
来说也毫无问题。只可惜「掏粪女孩」也不在状态,频频错。鼓对了贝斯错,贝
斯对了吉他错,等我把吉他搞正,陈瑶又忘了词儿。出于保护设备,录音室没暖
气,于是在零下十来度的室温里,大伙儿犹如在夏天般,一个个大汗淋漓。毫无
办法,我们只能听取了「制作人」的建议。甚至,后来我私下揣测,这条所谓的
建议没准儿是对我们糟糕状态的委婉反馈。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都怒了,他骂我
们(显然也包括他自己):「妈个屄,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阿斗!阿斗!」陈
瑶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这天半夜,来了个陌生电话,约我吃饭。其时我已拱在被窝理,她说在
哪吃都行,随便挑。碍于在此方面经验浅薄,我并没敢「随便挑」,于是她说老
市区有家特色馆子,专营法国菜,还不错。想了想,我说不如就在西大附近吧。
我是考虑到交通问题,而不是多么厌恶法国菜,事实上尝都没尝过,哪有资格厌
恶呢?她说吃饭这个事儿需要我对陈瑶暂时保密。好吧。

  第二天上午,在川菜馆门口我如约见到了陈瑶她妈,白雪地里一身黑,想不
显得雍容华贵都难。令我惊讶的倒不是那只散发着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只
身一人,没有告知陈瑶。这样一来,我难免开始紧张。而到了包厢,随着黑貂一
起抖出的,除了玲珑腰身、馥郁清香,便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热情。她问我考得还
好吧,说好长时间没见了,说想吃啥随便点,反正这店她一点也不熟。我只好随
便点了几个,她妈觉得太少,又添了几个。然而不像陈瑶,她并不能吃辣,可以
说但凡沾点红油便足以让她红晕满面香汗淋漓。试了几道菜后,她索性在小碗里
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

  「很惊讶吧,瑶瑶能吃辣椒,我不行,」她拿纸巾点点嘴角,垂眼笑着:
「一点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她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唯独她不吃辣,为此
小时候没少挨揍。她说她倒不是讨厌辣椒,每逢辣椒丰收,摘啊晾啊串啊,数她
手最快,窑屋外一片红艳艳的,她瞧着也欢喜。但就是吃不了辣,没办法。她人
天生这瘦弱,「面黄肌瘦,头发跟稻草把子一样」,按早亡父亲的说法是不吃辣
椒害的,和哥哥们出去放羊,有时候她真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就是
这个放学路上要贴着墙根走的黄毛丫头,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走出黄土高
坡的人。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了平阳的一个大专,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
公家饭。「一晃这么多年了,其他不说,光在酒店这行也折腾了些年头,怎么也
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点没变,」她笑着摇摇头——脑后的紫色纱网也跟着
抖了抖:「还是不能吃辣,没半点长进。」陈瑶她妈的声音和凤、薄样锋利,轻
而易举便划开了这个满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后。我只剩埋头扒米的份。

  后来她妈要了几两二锅头,说要跟我喝点儿,我恐怕义不容辞。抿了几口酒,
她说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就是个老顽固,很难改变,在平海待了十来年也不会
说平海话。不是学不会,是压根就没想过去学。一番苦笑后,她问母亲的学校咋
样了。我说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来年会整个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
她嗯了声,笑着感慨说:「真好啊,你妈多幸运呐,好歹有个梦去追。」我觉得
这么聊下去就有些过于深奥了。事实上,我还没搞懂这顿饭目的何在。笑了笑,
我埋头抿了口酒。

  陈瑶她妈也抿了口,然后望着一桌油腻发怔。半晌她托着下巴摆了摆手:
「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想出头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不由愣了愣。「不说这个
了,不说这个了,」她很快摇头叹了口气。接下来,她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酒,
顿了顿说:「陈瑶留学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她那头酒红色长发在灯光下折射
出几缕橙色光晕,偏分头的缝隙笔直而洁白,于是我吸了吸鼻子。陈瑶她妈说到
底是要为陈瑶去澳洲留学扫清障碍,当然口头上她不是这样表达的,她说她是在
「弥补」。她说陈瑶老早就想出去她没同意,现在她同意了,她想让女儿出去见
见世面,这也是为了陈瑶好,希望我能「成全」陈瑶。或许是二锅头的作用,最
后她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

  顺提一句,从头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甚至,腊月二十三这天,我和陈瑶在
满是泥浆和拥堵的平阳市区玩了一整天。那通红的小脸和跳动的马尾如以往一般
鲜活,还有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她表现出的那种控制欲,夸张得近乎俏皮,我
简直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在数码广场。我们研究了好一
阵数码相机(主要是Sony的cyber—shot系列,轻薄小巧,陈瑶有
点爱不释手),无奈价格略贵,最后不了了之。一顿麻辣烫大餐后,我和陈瑶才
坐上末班车,在如牛车般缓慢和颠簸中往大学城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
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我们旁边站着一对斗气的情侣,男的不时用平阳普通话
嘟哝两句,女的始终瞥着窗外置若罔闻(都市霓虹透过水气腾腾的车窗洒在她的
脸上,带来一种十分科幻的感觉)。男的节奏越来越快,简直有点癫痫发作的征
兆,为了防止可怕的后果,终于——到医学院站时,女的一脚踹在男的小腿上。
在一声猪叫和一片惊愕中,女的迅速下车,并在戴上帽子后回头看了一眼。

  骤然亮起的车厢灯光中,我突然觉得那张清秀的脸有些眼熟,乃至心里禁不
住一跳。这种感觉我也说不好。而陈瑶在我耳边轻轻说:「不错,又学了一招!」

    ***     ***     ***     ***

  《平海晚报》的评剧专栏元旦后就开始更新了。自然,我忙于考试,也是放
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一连几期都在讲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谓红色黄金十年平海曲
艺界的发展状况,从欣欣向荣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齐放,母亲笔触细致
入微,以地方志江湖艺人的奇异视角,不动声色便号准时代的脉搏。文章总结说
文艺环境总体发展是好的,虽然涌现出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戏曲市场也
是空前活跃。特别地,母亲讲到五十年代中期几部评剧电影来平海选角的故事,
妙趣横生,又令人心酸喟叹。我试着跟母亲交流了几句,她白我一眼说:「你懂
的倒挺多。」这是夸是损,我也说不好。之后,自然而然地,我们谈到了赵XX。
我问母亲,上次去林城收获咋样。

  「啥?」她一脸迷茫。

  「老干部给请出山没?」

  「难说,」母亲盘腿坐好,摆了摆手:「不过见了一面,还留我们吃了个饭,
真不错,啊,大家风范。」赵XX不应该说「记得」,应该说「知道」。当然,
母亲确实提过他几次。算是评剧界的名人吧,编导过几个著名的剧作,早年工过
小生、卖过豆腐,当年李祖光拍《花为媒》时他还在剧组跟过班,退休后听说一
门心思在搞什么剪纸(忘了在哪家报纸上看到的访谈)。现在倒好,又跟根雕杠
上了。这老干部艺术起来是不是太容易了?母亲曾开玩笑说想请他出山,当个艺
术顾问什么的,眼下还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

  「就这还大家风范呢,真大家风范就该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妇一样。」

  「你以为呢,谁都专门为你服务呢。」母亲剜我一眼,「再说了,这真大家
哪能轻易出山,刘备还三顾茅庐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

  母亲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时,我随口问母亲跟谁一块去了。

  「啥?」她喝着酸奶。

  「你不说留你们一起吃了个饭?还有谁去了嘛?」

  「管得多,」母亲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妈哪找得到人啊。」好一会儿,
她深深又补充道:「老干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母亲从未跟我谈起过蒋婶,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
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每当想到这儿,一种无地自容感便会从头窜到脚,让我在
冬日里也能体验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来没见蒋婶,这次寒假在家那真
跟中了邪似的,光在电梯里都照了两回面。因为冬雪,老赵家媳妇显得更白了,
她先是调侃我女朋友带回来没,后又邀请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谈举止间丰
满的胴体抖动着,同往常一样热情。我却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也幸亏母亲不在
一旁。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她还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猪皮冻。母亲恰好在家,于
是她们就闲聊了几句。我外出归来,推开门便听到了厨房里的交谈声。同所有女
性间的友好对话一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哄堂大笑。这所有
纤细而柔软的响动让我闷在自己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怀疑中秋经
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被她诱惑,理由是:人应该有羞
耻之心。要说这锁链多牢靠,肯定不现实,但多少它还能起点作用。起码,年二
十七那天,牛秀琴又打电话来喊我吃饭,犹豫了下,我还是拒绝了。她说:「你
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过年去。」

  我翻个身,刚要说点什么,冷不丁母亲打厨房踱了出来。一番惊吓之余,我
果断挂了电话。我甚至喘口气,尝试着去哼一首迪伦的老歌。但母亲打断了我,
她问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神秘秘。我惊讶地嗷了一声,问她啥时候开饭。

  「不问你话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扭过脸来。

  「陈瑶呗。」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糊住了一样。

  母亲嘴唇撇了撇,最后说:「你也干点正经事儿,整天卧那沙发上打电话,
猪一样。」

  我想笑笑,没能笑出来,只好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

  「快点起来,听到没?!」母亲猛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她那个样子宛若
盛夏午后的一袭穿堂风。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着要喝酒,推脱了几次,年三十这天总算聚了一场。
酒兴之至,大伙儿唱了会儿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将。谁也说不好为什么曾经无
比厌烦的东两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间不多的消遣。年初一凌晨,蹲王伟超新房
里喝粥时,呆逼们突然谈起了张岭刚发现的那个稀士矿。据说储量惊人,虽不及
鄂尔多斯,但总比几个东部省份那一屁点加起来强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滩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说山西内蒙那帮煤老板矿老板没少来,有钱
有后台有合法手续,就那不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

  「咋个不愿意?」我问。

  「打条幅搞游行呗,啥鸡巴在胡锦涛总书记的科发展观指导下维护自己的合
法权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没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儿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红旗在镇上找了帮地痞流氓,还真是那几个大队的。」

  「群众工作最好做嘛,一个巴掌一颗糖,那个谁说的。」

  「武警特警都出动了,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不说群众演员,就真是有人
闹事儿,你也得见机行事啊。」

  「谁跟自个儿过不去啊!靠,吊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节奏感
了!」

  「你妈屄!」

  「听说李红旗个屄从省公安厅经侦局找了个老熟人,专盯着这事儿呢,就等
哪个暴发户往里跳。」

  「李红旗又缺钱了啊。」

  「啥又缺钱了,他这是想邀功啊,打陈建生调市里他就已经是个副局了吧,
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陈家生意啊,谁也别想动。哎——听说老重德快嗝屁了。」

  「上次谁不就说嗝屁了,还没死呢?」

  「屁,传了十来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王伟超打个嗝,「快吃完滚蛋,
老子要睡觉了!」

  同长大后的任何一个春节一样,这年过得了无生趣。年初一父亲难得下厨倒
腾了一阵,但只能说精神可嘉,最后还得母亲给他老擦屁股。晚上陆敏到家里坐
了坐,还没跟我唠两句,就找母亲嘀咕去了。真纳闷这差一辈儿的俩人哪有那么
多话说。年初二么,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过年划等号,毕竟家里亲戚太少,幼
时有那么几年,我一度认为过年就是去姥姥家。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个人在张罗,
他说小舅妈带着小表妹回娘家了。这倒少有,以往他们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
在家里招待亲戚。当然,东西都准备妥当,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鱼肉菜蔬,包
括压岁钱。至于剩下的几个热菜热汤,小舅笑笑说他用脚趾头都能搞定。张凤棠
呸一声说:「你用脚,谁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脚也行啊,好夕是大厨的脚。」表姐笑嘻嘻的。

  张凤棠翻翻眼没说话。自打陆敏当兵,这年初二在家还是头一遭,偏偏小舅
妈不在,也难怪我这姨不高兴。表姐过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这么急干啥呢,
后者自然羞红了脸。陆宏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始终没吭一声。后来张凤棠给他
捏了俩核桃,顺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多么正常的一幅家庭画卷,我心里却飘忽
忽的,像被什么生拉硬扯着似的。

  母亲直到开饭前才过来,父亲大概早了她几分钟,此前据他说一直在倒腾养
猪场的煤炉子。席上,张凤棠说表姐回来捎了台电脑。大家三言两语,说这下宏
峰有的玩了。

  「敢?」张凤棠说:「借他俩胆!」哄堂大笑中,陆宏峰窘迫得差点钻到桌
子底下。而回头我姨便问我下电影的事情咋样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了一声后,好半会儿我才问联网没。她说暂时没,说有线通小区出来年统一装,
优惠不少。「再说了,有的人你总得提防着些!晚装一天是一天!」这么说着,
她瞟了我亲爱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亲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伟超那儿拿了个U盘(40G,除了
俩游戏安装包,全是他妈的毛片),吃完午饭便直杀网吧。值得一提的是,我顺
带着揣上U盘,继而顺带着破解了万象管理系统。没别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几块
钱上网费,我只是觉得物尽其用会让人更舒服一些。当然,得亏网吧人不多不少。
拷完电影,打了几局《冰封王座》,完了又找出俩部毛片。正兴头上,牛秀琴就
来了个电话。其实她打了俩,第一个我戴着耳机没听见。她问我忙啥呢,连她的
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又祸害哪家妇女了?」牛秀琴笑起来咯咯咯的,我几乎能
够想象她那身软肉荡漾的模样。她说她打海南回来了。

  如你所料,我刚准备拒绝,她说:「咋了,怕老姨吃了你?」

  牛秀琴在网吧外候着,见我下来,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还是那辆七代雅阁,
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似乎永远一尘不染。天却灰蒙蒙的,路上没什么人,两道
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当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
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值此传统佳节,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然而
说不上为什么,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FM在播央视
春晚的录音,傻逼郭冬临本色演出,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老婆,不
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冲动是叉叉叉。」于是牛秀琴就笑
出声来,她捶了下方向盘:「逗死了!」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将
就着笑了笑。

  「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机给老姨掏出来
呗!」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裤子很紧,口袋很深,颇费了一番功夫,我能
感受到小腹的温热,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她愠着脸说:「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个
不客气法,她没说,我也猜不出来。「哎——没在网吧看下流电影吧你?」等郭
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问。

  「没啊,」我拧拧脖子,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那玩意有啥可看的。」

  等到了某个地下停车场时,牛秀琴才问我带着移动硬盘干啥,我便实话实说。
她切了一声:「你看看凤棠,一到关键时候就抠门,上次开家长会,啊,为一点
营养费不依不饶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倒是牛秀琴飞快捣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没说你姨坏话啊,当她面我
也照说不误。」紧接着,找了个车位,凑过来她又小声说:「没整点那个片?」

  「啥片?」

  「你说啥片?你姨这单身老娘们儿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对象好吧,早听说要结婚了都。」

  「看看看,我都给忘了,」牛秀琴笑笑坐起身来,停好车,抖着俩奶子瞧了
好半晌:「这两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约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们女人……」
她就这么自顾自地摆弄了会儿奶子,然后扭身冲我眨了眨眼,说:「你姨这骑驴
找马,整得也爽。」是的,近乎赤裸裸的性暗示,我赶紧扭过脸。得承认,裤裆
硬邦邦的。但我不明白她为毛老揪着张凤棠不放,于是就撇了撇嘴。理所当然地,
打车里出来时,她老幽幽地说:「下来吧乖,吃饭去。」

  至于去哪儿吃饭,牛秀琴没说,我问,她也不答。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
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她才扬扬脸:「春花记,老字号。」
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
可我确实没听说过,何况这东区CBD也没建两年。牛秀琴说这是陕北老字号,
「你整天缩在平海,没听过正常」,「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点
着嘴。

  「好吃。」确实好吃,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

  除了锅贴,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而在此之前,她
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
坏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能吃又能
睡,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看老姨亲你不?」不
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直咳得面红耳赤、泪眼婆
娑。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完了又问我在网吧干啥了,「就在那干耗着无聊不无
聊」。

  「玩了会儿游戏。」我说。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是母亲,
问我在哪儿,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饭。

  等我挂了电话,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妈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没演出今儿个?」

  「有吧,这大过年的,哪天没啊?」

  「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

  「啥味儿?」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问。

  「好吃啊,」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哪个领导,陈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

  这让我无话可说,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


               第三十章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到家时己近九点,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
「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她盯着电视,也
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
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补充
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继续找话。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礼数。」

  显而易见,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我埋头剥橘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说他了。」母亲摆摆手。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进
了自己嘴里。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你奶奶消
化不良。」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我叫道:「这大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
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
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问。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
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这种事毫无办法。「啧啧,想
看也没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
妈得睡了。」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就是
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跟牛秀琴过于黏糊了。这令我瞬间紧张
起来。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回到客厅,我让
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
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
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
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一杯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母亲「嘿」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
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关于张凤棠单身的那些话,还有消失的黄褐色纸袋。
甚至,鬼使神差地,连九九年那张蓝色小字的手术单据也一股脑跑了出来。我想
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二硬得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于还是爬了起来,点了根烟。

  就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他叫道,
瓮声瓮气的。愣了下,我才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人,「你啥时候回来了,都
不知道。」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这么说着,
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但父亲似乎也
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我妈
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
黄的壁灯。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
又粗又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
她用的是肢体语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
生间里撒了泡尿。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然而转到书房
时,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把U 盘里的毛片重温一番。身着大红泳
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相框的反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
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吸吸鼻子,然
后抠了罐啤酒。

  是的,到此为止,我都未打湿漉漉的状态中跑出来。长喘口气,我丢掉了手
里的烟头。接下来,对着照片,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啤酒,但
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
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是陈瑶,问我还
没睡呢。末了,她说:「生日快乐。」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
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比如我姨
父陆永平。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
在二中操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
开运动会般,有很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
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我这
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
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
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
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肉片子,后来连肉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
的一摊血,空留一件印有中国石化的工作服,以及一副黑框眼镜。母亲就站在我
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
鼓点,蓝色工作服也随之舞动,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
来奶奶的说话声。蹬开被子,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
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
热。浑身酸痛。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
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
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
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
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
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
昏昏沉沉中,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有个半分
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
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
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
—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
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
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
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
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
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
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
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
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
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
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老实说,我惊讶得
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
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
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
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
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
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
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
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母亲笑
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
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
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
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
起来!」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
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
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发丝轻抚脸
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
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
我一肘:「外面可有人!」果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不由一凛。「快起来,拾掇
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了都?」走时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子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
说你啥好!」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
再有气无力地吃饭。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玉米红薯稀饭,酸白
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
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载歌载舞的,也不
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
妈也不在家歇会儿。」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楞,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
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
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
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
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
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
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
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一起
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
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
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
屋里弥漫着股烟味。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
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
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

  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
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
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哟,」她
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
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
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
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她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直到切
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
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呢!」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过年的传
统。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瞎
逼胡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大概有个三四十分
钟,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母亲没说话,
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
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母
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转到书
房,瞅了眼电脑旁的相框,插上U 盘,快速点开里面的毛片文件夹。王伟超这傻
逼的存货可谓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高清,无码。大汗淋漓中,我发现裤
裆硬邦邦的,老二都快捋脱了皮,而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残余的食物在拼命地发
酵,呕吐物的气息漫过干渴的喉咙,喷薄欲出。我只好跑窗边透了口气。不知什
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层。远处的灯火浑浊得犹如海底的贝壳。我吸
吸鼻子,脸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冻结。

  「咚咚咚」,是敲门声。

  「干啥呢?」她问。

  我立马回到电脑前,关掉播放器,关掉电脑。闪电一般。可手有点发抖。我
说噢,我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闹鬼呢。」

  我没吭声,就那么站着。窗户还没关,墙上的挂历「哗哗哗」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声,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见没严林?」

  「知道了。」

  母亲似乎去了厕所。我瘫到了椅子上。我拿不准该不该关上窗户。

  又是「咚咚咚」。

  「麻溜点儿,」她挪了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啊林林
?」

    ***     ***     ***     ***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
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
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
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
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
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
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
卫生间的门。「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
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
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

  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
没。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
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
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
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
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

  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
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
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
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
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
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
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
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
「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就是此时,客厅里
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
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
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
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
中失去了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窗外的雪
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拾掇完毕,母亲也出了门,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奶奶
的形成了鲜明对照。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
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
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
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
不喊护工了。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
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呢。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
你自个儿来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末了,她说:「哎,
对了,你姨问你呢,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尽
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
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起来。回卧室
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末接来电。懒得回。这帮官宦子弟,说到
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然,韩东是个例外。

  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
会儿箱琴,捎带将《咏劫》副歌部分进行了润色。不由自主地,沈艳茹挺胯扭臀
的形象从脑袋里溜了出来。那个舞蹈真的很欢畅,明快,反复,简单,却又缠绵。
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
脑。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另类摇滚,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
实在有限。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搜了一下「bachata」——没
有结果;又键入「情人之舞」和「南美双人舞」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
是毫无头绪。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
笑。或许大概可能的确太小众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父亲一样入了魔怔。

  父亲到家时将近七点,收拾妥当后非要拉我喝两杯。于是我就去拿杯子。母
亲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冲我哎了一声,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手里的勺子在灯
光下显得格外亮。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两吧。父亲吃饺子时,
我就着花生米,迅速解决战斗。这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他说:「哟,可以啊!」
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他缺了颗门牙。电视里毫无例外是新闻联播,母亲和奶奶
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父亲边吃边抱怨猪崽难伺候,说煤炉子三天火了两次,可
要把人折腾坏了。奶奶便开始口传家训,说煤炉子应该怎么怎么生,怎么怎么管。
就是这时,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接起手机,起初站在电视机
旁,后来就踱到了厨房门口。她没进厨房,也没上阳台,就那么背着我们,闲庭
信步。我突然就觉得周遭过于吵闹了。母亲返回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
一句话没有。

  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
晕。手机上有一个末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
上的名字是「冯小刚」。

  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
了局《冰封王座》。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
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火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
临大敌的样子,操作起来虎虎生风。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整
天打游戏,还小呢。」我没吭声,她就走了。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
「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可惜不是陈瑶的。我拿过
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
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
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
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
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
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
玩得是否尽兴。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
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
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
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
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
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美国了,又说或许定居。我不明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生应该会
很欣慰吧。挂了电话,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

  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
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
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
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
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
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

  「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
的」

  「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没了言语。

  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
长:「凤兰——」没有回应。「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
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
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
愣。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
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
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
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
玩呢。」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房门。

  「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
脚步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
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

  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
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
我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真
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毫无办法,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
出房间。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

  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如厕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
立好半晌,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大早醒来,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看看表,
十点出头。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奶奶打屋
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
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
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
清了。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饺
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或
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我问去哪儿,
他说平河上啊。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
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
——多少还是有的。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
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
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
绝迹。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刚死后,她甚
至恨不得弄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几十个国风小样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
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
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

  「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
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
中,我又跑了趟卫生间。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
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还在下,
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我犹豫着要不
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
去。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
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
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
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
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
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
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
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
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
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
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
又不是不知道!」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
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
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
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末恢复如初。麻利地
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
一眼。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
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
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
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
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
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
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
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
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
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我想阻
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她双臂抱胸,
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
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
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
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

    ***     ***     ***     ***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
换鞋、脱大衣。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她说雪那个大呀。她
说你们都吃了吧。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
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她心情不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他们在看
《汉武大帝》。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
模糊却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奶奶问剧团今天
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
场看戏了」。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母亲的回应是笑,
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
分析了一番。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这下父亲就没了音。

  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刚结束与沈艳茹的通话,正打算将参赛的三个作品进
行最后校对。除了俩原创小样,另外一首是老歌翻唱——Beyond的《大地
》。劳沈老师提醒,开春便要录音和排练了,「再不抓紧点」,到时恐怕真的只
有「喝西北风去」。另据白毛衣透露,这次由文化厅人社厅、省文联主办的首届
平阳才艺大奖赛阵容可不小,主题为「新时代、新起点、新希望」,为期3天。
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史无前例的「巨额」大奖。歌舞类一等奖高达2
0万人民币。毫不夸张的说,真金白银固然可怕,鉴于「掏粪女孩」目前实力,
重在参与肯定「更符合新时代科学发展观。」如你所料,参赛这事儿母亲并不知
情,她问我在哪呢,电话咋老打不通。我说在家啊,刚接个电话占线了呗。她说
啥事儿一个电话打老半天。我正琢磨词儿的功夫,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
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
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当口,
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

  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
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

  母亲叫了声严林。我没搭茬。她又叫了声。我只好哦了一下。她说:「老钻
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

  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

  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
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末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
我可没敲门啊!」

  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

  洗漱完毕,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
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
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
么勤快的人。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
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
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
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
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
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
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母亲来过一次电话,
或许激战正酣,也许是没听见,牌局结束时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烟雾缭绕中,
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我说我又要扫
兴了,完了我还故意阴沉个脸,道了声有事,就溜出了门。众逼大骂,天雷滚滚。

  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奶奶也很惊讶,
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我
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把自己摔在沙发里。「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径直走
向我,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
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

  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
也算丰盛吧。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倒是
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
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
撇开了眼。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

  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
称是。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他纠集一帮人搞殿
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
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
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势,
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
头称赞。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
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敢情小舅的
命不如几条猪。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
脸的女的」。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完了,她表示
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
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
所有屋顶上的雪。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
亦或一片荒芜。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

  《汉武大帝》三集结束时,没见母亲,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
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咋睡去了啊。」

  「累着了吧,这天儿喝点小酒,犯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四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
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她老话音末落,
母亲就打我房里出来,是的,她问我东西拾掇的咋样了,「啥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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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第三段“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好像不合适,改成“眼神却刀片般锐利”是不是更合适?个见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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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不错,就是肉戏太少了,感觉作者文学素养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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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4-26 06:43